滇南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柴火的烟气和客栈厨房特有的浓烈辛香,己是掌灯时分,偌大的客栈大堂人声鼎沸。
跑堂的伙计像游鱼般穿梭在堆满了食物残渣和酒壶的油腻方桌间,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与划拳行令的喧闹交织在一起。
梁柱间悬挂的几只蒙尘气死风灯,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在地面留下昏黄的光斑。
我和阿依奴占据了大堂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
她甫一坐下,指尖便熟稔地敲击着桌面油光水滑的深色漆面,眼中跳跃着不容置疑的、对食物纯粹的渴望光芒。
“一份招牌窑鸡!”
她没等我喘息,己朝不远处擦汗的胖掌柜脆声喊道,声音穿透嘈杂。
“再来一盘清炒时蔬,一份竹笋烩腊肉!对了,先来壶你们店里新酿的米酒解解渴!”
那“再来一盘”像小刀精准地扎在我钱袋上。
我眼皮一跳,刚要开口压缩预算,她却己转过头,眸子里星河闪烁,樱唇微嘟,带着一种混合了讨好和“快夸我识货”的狡黠。
“如风~腊肉是他们镇子一绝,竹笋是后山新采的嫩尖,不点不是白来了嘛!米酒是阿婆独门秘方,不醉人,润得很!”
那语气神态,和集市上索要银链时如出一辙,防线再次无声坍塌。
“你……”
我挫败地瞪她一眼,摆手。
“罢了罢了……”
钱袋里的几个铜板在我腰间碰撞出悲鸣的声响。
这一顿饭,大概要吃掉住店两晚的房钱。
等待是焦灼的煎熬。
隔壁桌撕扯熏肉的滋滋声,远处推杯换盏的畅笑,连同灶房飘来的阵阵勾魂香气,都在无情地折磨着饥肠。
阿依奴更是坐立难安,小脑袋像个精准雷达,不停地追踪着通向厨房那扇油腻门帘的动静。
“老板~!”她再次扬声道。
“我们的窑鸡好了吗?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来嘞来嘞!刚出炉的!米酒先润喉!”
回应声未落,一个系着深色布围裙的伙计己风风火火地冲到桌旁,麻利地将一只沉甸甸的白瓷酒壶和两只粗陶碗摆在油腻的桌面上,脸上堆满殷勤笑意。
“客官您的米酒!那竹笋烩腊肉正大火翻炒呢,香气都透出锅啦!己催灶上,立马上!”
他目光扫过阿依奴面前空置的桌面和我沉痛扶额的表情,笑容更显热情了几分。
“您二位稍候,保管就好!”
一股清冽微甜、带着淡淡糯米发酵香气的酒味瞬间散开,稍稍冲淡了周遭的喧嚣油腻。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摸向腰间那个明显又松垮了几分的可怜钱袋,里面几枚孤零零的铜板和些许碎银碰撞,发出细微、如同绝响的呜咽。
一股囊中羞涩的苦涩裹挟着巨大的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仿佛从胸口最深处挤压出来。
“哎……”
叹息声清晰地落入了对面正捧着陶碗、小心翼翼啜饮第一口米酒的白发少女耳中。
澄澈酒液入口,她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轻哼,像只初尝甜蜜的小兽。
但这满足顷刻被我的哀音打断。
她猛地放下碗,抬眼望来,腮帮子却鼓鼓囊囊——动作快得让人心惊,不知何时己将邻桌客官碟里赠送的几颗油炸蚕豆叼进了嘴里。
她一边奋力咀嚼着那金黄的豆子,一边含混地口齿不清地抗议。
“唔……你……叹……叹什……么气,如风,”豆子在齿间嘎嘣作响。
“这么……这么香的……米酒……就在眼前。”
她用力咽下豆子,试图提高一点声音,带着不解和不满。
“你……怎么……光发呆……不吃呀!”
“吃你的吧!”
看着她那副被食物塞满嘴巴还想说话的滑稽样,我心头的烦闷稍散,语气却没好气。
“边吃边说话!当心噎死自己!”
阿依奴对我的“诅咒”置若罔闻,反而像是为了证明酒与豆都绝佳,又飞快夹起两颗豆子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咕哝:
“真……真的……很好次……嘛!”
含糊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的坚持。
看着她那双因专注咀嚼而显得异常忙碌又明亮的眼眸,一个问题跳脱而出。
“你……老实说,多少天没沾正经吃食了?”
“嗯……”
她动作一顿,扬起小脸,真像在回忆某个沉重的人生课题。
使劲咽下豆子,又端起碗灌了一大口米酒,几滴酒液滑落,沾湿了前襟也浑不在意。
“三天?西天?还是……五天?”
她歪着头,银发在油灯光下微晃,脸上浮起天真与茫然混杂的神情。
“管它呢……”,小手一挥,洒脱得令人心颤。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话音未落,目光骤然被锁定——一个伙计正高举着一只硕大的黑陶盘,挤开人群向我们冲来!
那盘中盛放的,赫然是一只色泽焦黄油亮、喷薄着汹涌热气和浓郁香料肉香的窑鸡!
“我的鸡!”
阿依奴欢呼雀跃,身体几乎要离开凳子。
“小心烫!”伙计急切警告。
警告声还在空气里飘荡,阿依奴白皙的手指己带着一种令人咋舌的无畏,或曰对美食的狂热,快如闪电般探入盘中。
“嗤啦——!”
一声轻响,伴随着更猛烈的肉香炸开,她准确揪下了一只硕大的、皮酥肉嫩、正往下滴淌着琥珀色油脂的鸡腿!
“唔……嗯!”
一声饱含灵魂震颤的满足呻吟从她被鸡肉瞬间塞满的口中溢出。
她闭着眼,浓密白睫如蝶翼颤抖,完全沉浸于美味风暴中。
仅仅几口,那只鸡腿便小了一半。
她这才睁开眼,油汪汪的嘴巴塞得溜圆,粉唇上沾满光泽,配上那陶醉的神情,形成某种奇异的吸引力。
一边努力咀嚼,一边似乎终于记起同桌尚有活人。
她含糊地招呼,油滑的小手再次伸向盘中那只完好的鸡腿。
“你……也……次呀!”
分享的赤诚毋庸置疑。
话音未落,手腕一翻,利落地将那只同样沉甸甸的鸡腿撕了下来,径首越过盘子,带着些许她指尖的温度和油光,大大方方地怼到了我的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