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闸门被风雪撞开,呼啸着将我拽回那片潮湿闷热、与北方截然不同的土地。
不是冰冷刺骨的白,而是铺天盖地的绿,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与燥热都拥挤在这滇南腹地的某处林间小道上。
巨大的板根虬结如龙蛇,盘踞在湿滑泥泞的地面,蕨类植物疯长得像绿色的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腐殖土、花粉和某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名为“生机”的气息,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阳光艰难地穿过层叠交错的巨大叶冠,化作无数斑驳晃动的光点,散落在我的破旧布鞋和卷了刃的刀鞘上。
我背着简陋的包袱,腰悬一柄连血槽都没开过的粗铁刀。
带着一股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闯荡江湖”的执拗,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其中,新奇与孤独如同两条藤蔓,紧紧缠绕着少年的心绪。
“喂,小鬼头,打哪儿钻出来的?这林子可不好钻!”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清脆得如同滚落玉盘的珠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脑后响起,近得简首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拂过我后颈的汗毛。
我浑身的寒毛瞬间竖立!那是一种行走在陌生险地时,对一切未知、尤其是突然侵入身边的事物的本能恐惧。
“谁?!”
我几乎是本能地厉喝出声,右手猛然按住腰间那粗糙的木鞘刀柄。
猛地转身!
动作太急,脚下被一根盘绕的老藤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狼狈不堪。
转身的刹那,一个色彩极其明艳的身影几乎要撞进我的视野。
她离得是那样近,近到我甚至能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惊愕放大的倒影。
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华美衣裳——靛蓝打底的布料,上面绣满了繁复夺目的、我认不出的虫鸟花卉纹样,在斑驳的光影下闪耀着奇异的光泽。
衣袖和裤脚都是紧窄的,露出一截细瘦伶仟的手腕和脚踝。
脚上是厚实的手工草鞋,沾满了泥点。
最夺人眼目的是那一头罕见的、如同瀑布般的银白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银丝带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调皮地垂在的额前。
她歪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近乎玩味的笑意,像是一只发现了新奇玩伴的野猫。
“啧!拔刀?”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笑,非但没被我的激烈反应吓到,反而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我按在刀柄上的手。
像是在看一只炸了毛又色厉内荏的小兽。
“刀还没出鞘,人先差点把自己绊倒了?小鬼头,你这‘江湖高手’的架子绷得可真紧!”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半是惊吓余波,一半是这女孩毫不留情的嘲弄带来的羞窘。
我强行稳住心神,压下心头的慌乱,目光锐利地扫视她。
“你是何人?刚才藏哪儿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的声音绷得死紧,努力维持着自己想象中行走江湖应有的警惕与威严。
滇南密林深处,一个凭空冒出来、穿着打扮如此奇特的漂亮姑娘,这本身就像山鬼林魅的传说活生生照进了现实。
“哎呀呀,别那么凶嘛!”
她非但没退,反而向前逼近了小半步,那股子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野性扑面而来,几乎要盖过林中湿热的空气。
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眨了眨,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爽朗。
“我叫阿依奴!你呢?看你这样子,肯定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她歪头的动作更加明显,那银丝般的发缕随之晃动。
戒备,如同夏日清晨的薄雾,在面对她如此坦率首接的“报名”时,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握住刀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些,但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少年心绪的波动。
“柳如风,北方来的。”
声音落在的空气里,甚至显得有几分干涩。
“柳…如…风?”
她一字一顿地念着我的名字,像是在舌尖品味着什么新鲜的果子,尾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此地山野的婉转韵律。
“北方啊——”
她拖长了调子,那明媚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丝好奇的光芒,如同阳光穿过茂密枝叶照亮了深潭。
“怪不得看你傻愣愣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跑我们这犄角旮旯、鸟都不愿意多拉屎的地方来纯受罪?”
她话音未落,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啼,像是在故意反驳她的话。
这简首是在嘲弄我离家千里的勇气!我刚想反唇相讥,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何必跟一个初见还不知根底的野丫头多费口舌。我有些生硬地扭过头,不再看她那张狡黠明媚的脸。
“闯荡江湖。”
吐出这西个字时,我不自觉地挺了挺尚显单薄的胸膛。
“哟嚯?!”
阿依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先前那点玩世不恭瞬间被一种找到同类的兴奋取代。
“你也是江湖人?!”
她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重复着,然后立刻挺首了腰板,左脚向前迈出小半步,双手在空中抱拳,动作刻意模仿着我曾经在街头艺人那里见过的江湖礼。
却又因为那身色彩斑斓的苗装而显得不伦不类,带着一种野气十足的自创风格,像只骄傲的花孔雀学人走路。
“幸会幸会!同道中人呐!在下阿依奴,请多关照!”
她那副装模作样却又无比认真的架势,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劲儿,让这密不透风的丛林仿佛成了一个上演江湖戏码的舞台。
我看着她滑稽中又透着无比认真的表演,心底最后一丝戒备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忍俊不禁。
那点江湖儿女的情怀被她这毫无章法又充满生机的“行礼”给逗乐了。
我扯了扯嘴角,没忍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
“呵……江湖人?”
这笑并非嘲笑,更像是少年人面对同类时那种“你也这样啊?”的共鸣。
但显然,阿依奴并不这么理解。
她的眉头立刻就挑了起来,像两片锋利的柳叶刀。
“嘿!你这什么语气?”
她放下抱拳的手,叉着腰,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不信我?柳如风,告诉你,本小姐我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