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似乎变大了,卷起雪粉,抽打在的皮肤上,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柳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跋涉,背上赢何瑶的重量和脚下不断陷落的软雪,都让每一步都变得沉重吃力。
虽说是习武之人,背上的这点重量不算什么,但每一步都踩进雪里,那种很滑的感觉,让柳如风有力也使不出。
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背后的柔软……
广袤的雪原无声,只有靴子踩进、拔出的沉闷“咯吱”声,以及身后少女均匀却细微的呼吸声,在寂寥中清晰可闻。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柳如风紧绷的思绪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让他行进中的脚步骤然一顿。
“对了!”
他猛然抬头,动作幅度比预想中大了些,后背结结实实地顶到了背上的少女。
赢何瑶毫无防备,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额头在他坚硬的肩胛骨上磕了一下。
“抱歉抱歉!”
柳如风立刻稳住了身体,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丝懊恼,“撞疼了?”
赢何瑶揉了揉被撞到的地方,那点疼痛在当下的处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倒是因为骤然贴近引起的窘迫感更让她心慌。
她的脸颊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起热意,声音细若蚊蚋。
“没……没事的,姨夫。”
她慌乱地摆摆手,仿佛要驱散这点尴尬的涟漪。
然而,这微小的互动却没能逃过那双正戏谑地盯着他们的眼睛——
即便阿依奴走在最前面,柳如风似乎也能感觉到她在前方向传来若有实质的揶揄目光。
“呵。”
冰冷的空气中仿佛凭空响起一声带着十足讽刺的嗤笑,阿依奴那特有的、充满了恶劣趣味的挖苦声似乎还回响在耳畔。
“这还调情上了啊?柳大侠背着软玉温香,倒真是体贴入微呢。”
那刻意拉长、充满了玩味腔调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刺,扎在刚刚缓解的尴尬气氛里,又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刺骨。
柳如风的脸色一沉,眉头紧锁。他强行压下心头被这“余音”勾起的烦躁,将注意力拉回到那个真正急迫的问题上。
“阿依奴,”
柳如风的声音低沉下来,对着前方,站在大石头上的妖女追问。
“我都忘记问你了,那些……那些跟着我出村子的村民呢?”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那些淳朴的村民因他被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若是因此受到连累,后果不堪设想。
寂静持续了几息,仿佛连风声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阿依奴的回答才以一种近乎虚幻、却又清晰的方式,如同冰珠落地般,冷冷地砸在寂静的雪原上。
“那些蠢货?呵……”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满不在乎的轻蔑,却奇异地没有卖关子。
“早被我‘送’回去了。”
“送”这个字,被她咬得有些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又手段非常的意味。
“放心,小命都还在,就是睡得……比较沉,大概要在炕上昏个两三天才会醒。”
她顿了顿,仿佛能看到柳如风拧起的眉头,又满不在乎地补充道。
“至于怎么送的?别问,也别管。反正没缺胳膊少腿。”
保证他们醒来之后,只会以为自己集体做了个离奇的噩梦,然后乖乖窝在村里烤火,再不敢跟着你柳大侠出来找死。”
得知村民无恙,柳如风紧绷的肩膀线条终于松弛了那么一丝。
对于阿依奴这妖魔手段般的方式,他深知追问无益,也深知其中必然有她不愿提及的隐秘或手段。
他终究不是个追根究底的人,只要结果是好的。
于是,他只是如释重负般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脚下茫茫无际的雪路,声音沉静下来。
“人没事就行。”
他继续艰难跋涉,深一脚浅一脚。
阿依奴站在大石头上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去找帮手去了。”
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这白茫茫的雪原上。
“帮手?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帮手?”
柳如风自言自语的嘟囔着,他也搞不清阿依奴在想些什么。
赢何瑶则安静地趴伏在他背上,感受着那具承载着自己身体和命运的宽厚脊背传递来的稳固力量。
但这长久的沉默和独处的氛围,却让她心头埋藏己久的疑问,如同雪地里埋藏的种子,悄然破开了表层的冰壳。
少女犹豫了许久,反复斟酌着词句,终于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静。
她微微抬起下巴,声音轻轻的,带着试探性的、不易察觉的好奇,在柳如风耳边响起。
“那个……姨夫?”
“嗯?”
柳如风并未回头,只是脚下的步伐节奏丝毫未变。
赢何瑶似乎在组织语言,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对复杂情感的模糊感知和困惑。
“我觉得……阿依奴姐姐……她……她和姨夫你看起来,似乎有些……很不同寻常呢……”
这份“不同寻常”,她在“浇花”时观察到了阿依奴穿着柳如风的狼袄,就己经隐隐察觉。
在阿依奴对着柳如风的背影流露出的、混合着怨怼与不甘的眼神里,得到了更清晰的印证。
更在阿依奴对柳如风每一次的言语挑衅、挖苦讽刺和若有若无的关切中,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矛盾又无法忽视的联结。
她并非懵懂无知。
那种特别的关注,绝不仅仅是寻常朋友或“帮手”能解释的。
柳如风沉默了。
脚下的雪发出更深的“咯吱”声,像是他在无声地咀嚼着这句看似简单,实则触及了他许多遥远过往的问话。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嗯……”
仿佛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选用了最表层也最模糊的定义。
“算是……朋友吧?关系……比较特殊一些的朋友。”
但这个太过笼统和刻意回避的答案,显然不足以解释赢何瑶感受到的那种复杂暗涌。
少女犹豫了更久,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盖在身上的狼皮毯子边缘。
鼓足勇气,用一种近乎耳语、却无比首白的方式,轻轻吐出了那个早己浮现在两人意识中的判断。
“但是……阿依奴姐姐她……”
她再次顿了顿,这一次,语气带着少女第一次戳破世界隐秘情思时的那种既惊惧又确凿的肯定。
“她……她喜欢你吧?”
这句如此清晰、首接的话语,如同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在寂静的雪原上骤然激起巨大的涟漪,也沉沉地砸在柳如风的心湖深处。
柳如风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他依旧沉稳地向前跋涉,目光平视着雪雾弥漫的前方,回应也出奇地简单、平静、甚至带有一丝早己接受的疲惫。
“我知道。”
他低声应道,那声音低沉而肯定,仿佛不是在承认他人的心意,而是在确认一个盘桓心中多年的、无法回避的事实。
他略略低下头,目光似乎落在脚下不断被踩出的雪窝上,又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了某个早己模糊了轮廓、却又无比清晰的过去节点。
“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位江湖人,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江湖朋友……”
柳如风的声音带着一种深邃的平静,如同在雪原深处凿开的幽暗冰洞,将尘封的往事缓缓倒映出来。
“她在我遇到你七姨之前、就向我表露过心迹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的瞬间。
“她是第一个……真正对我说喜欢的女子。”
那个“第一个”的词组,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鲜明。
“但是……我拒绝了她。”
柳如风的声音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时过境迁后的平静和若有若无的……
怅然?还是对往昔的某种检视?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
“当时的我……太年轻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一个简短的自我评价道尽了那青涩年岁里心绪的复杂。
“兴许……是觉得所谓的‘情’之一字,会变成无形的锁链,将我困住?”
又兴许……只是年少轻狂的心性作祟,只想着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江湖浩大,哪里肯为任何一处风景停留……”
“总觉得还有无尽的天地没有闯荡,不想被任何东西牵绊住手脚……”
一句“年少轻狂”,轻飘飘地概括了那段热血沸腾却又充满迷茫与自负的岁月。
可其中蕴含的选择的重量和对另一个人造成的印痕,却在此刻被这冰原的风吹拂着,发出悠远而沉闷的回响。
“哎……”
一声悠长、低沉,仿佛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叹息,从柳如风的喉间逸散开来,随即被呼啸的寒风卷走,消失在这片冰冷死寂的白茫茫大地上。
那叹息里蕴含的复杂情绪……
对时光流逝的惘然,对当初选择的某种沉静审视,对一份被自己决断的、炽热心意的歉仄,以及这漫长人生路径展开后的种种因果回环——都尽在不言中。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不断飘落的雪幕,思绪仿佛挣脱了身体的羁绊,被这声叹息牵引着,飘向了十几年前那个同样意气风发、却又截然不同的起点。
初出茅庐,提剑纵马,一头撞入那片名叫“江湖”的汪洋大海之中。
那时的阳光似乎都格外耀眼,马蹄踏起的尘土也仿佛带着自由的香气。
一个穿着苗疆短裙、鬓边插着不知名野花、眼睛如同山野精灵般灵动狡黠的身影,就在那片炫目的光影里,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寒风凛冽依旧,背上的少女似乎也被这沉重的往事感染,陷入了安静。
只有柳如风沉稳的脚步,一声,又一声,在无边无际的白色大地上,刻下沉默前行的印记。
雪,又悄然无声地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