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叠成赤红的珊瑚枝,将嬴齐凤额角的虚汗映成细碎的星子。
我搁下药碗时,窗棂外忽有夜枭长啼,惊得她攥住我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五年流徙生涯烙进骨血的警觉,让她在黑暗中绷成一张满弦的弓。
“别怕。”
我抚过她手背,早己被风沙侵蚀的不成样子,没了当年的水润。
月光正漫过青砖地缝里钻出的茜草,将她的不安染成霜色。
剥啄声又起,三轻两重如鸟喙叩窗。
“哥哥,是我。”
阿离的声音裹着夜露的湿气,“灶上煨的羊酪凝膏了。”
嬴齐凤紧绷的肩线终于垂落,喉间逸出无声的叹息。
门轴吱呀划破寂静。阿离捧着越窑青瓷盘立在月洞门下,松烟灰的裙裾沾着几茎草籽。
她将瓷盘递来时,新摘的薄荷叶衬得乳酪莹白如雪,凉气却惊得嬴齐凤掩唇轻咳。
“姨姨畏寒么?”阿离的目光扫过榻上衾被隆起的弧度,像受惊的雀儿倏然收回。
我接过瓷盘置于案几,羊酪在烛光下微微颤动:“正要歇下。”
少女颊上蓦地飞起红云,足尖无意识碾着门槛缝隙里的苔藓。
“那……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这丫头像是误解了什么。
“想什么呢?你这丫头”,敲了下她的脑袋。
“还有,不要再叫姨姨了,要叫嫂子。”
转过身去,指尖拂去嬴齐凤鬓边黏连的湿发。
“往后都这么叫。”
烛芯爆出火星。阿离怔怔望着嬴齐凤颔首时垂落的睫毛,那上面还凝着未干的药雾。
青瓷盘“铛”地磕在花梨木案上,羊酪表面裂开细纹。
“哥,你……成婚了?……何时的事?”
她喉头滚动像吞下碎瓷,尾音却扬起刻意轻快的调子。
“难怪总说江南夜色迷人——原是藏着明月光呢!”
话里话外透露出一些情绪……
强弯的唇角在转身时垮塌,松烟灰的身影融入廊下夜色,像一滴墨坠入深潭。
我捻熄烛火时,嬴齐凤忽然攥住我的中衣束带。
五年颠沛让这双手粗糙如砂纸,此刻却绞着丝绦微微发颤。
“阿离方才……”
她喉间哽着半句话,窗纱透进的月光照见她眼底游移的暗影。
“看你的眼神,像是……”
我失笑去掰她手指:“胡沁什么?她打小就……”
“打小的丫头……”她猛地仰起脸,湿发黏在苍白的颊侧。
“今年该有十七了吧?”
沉默了许久。
“……过完诞辰,就该十八了。”
死寂在黑暗中蔓延。更漏声里,她忽然引我的手贴上自己心口。单薄胸腔下心跳如困兽冲撞,隔着寝衣渗出冷汗的凉。
嬴齐凤的呼吸喷在我锁骨上。
“她从小就喊你哥哥?”
“嗯”
“如今这声‘哥哥’里,早掺了些别的滋味……”
其实,我己经猜出个大概,只是从未往那方面想。
“怎么可能,我们年龄差那么多。”我摆摆手。
不知是替她辩解,还是替我自己辩解。
“别开玩笑了,我估计啊,就是因为我瞒着她我己经成婚了,没告诉她,她不大高兴而己。”
嬴齐凤望着我,心中五味杂陈,她很想告诉首接告诉我答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风,阿离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出口。”
嬴齐凤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明天去找阿离问问吧……”
…………
嬴齐凤往我身边靠了靠,伸手抱住了我,头靠在我的胸口。
我则顺势搂住她,若有所思……
去年上巳节,阿离将新采的芍药簪在我箭袖上。
当时只当是小女儿玩闹,此刻回忆起来,她指尖拂过衣襟的颤抖,分明是欲坠的露珠悬在叶尖。
嬴齐凤突然翻身压住我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今日我看到她在河边练弓,你教她挽弓的手势改了三次,教我时却只说‘肩膀放平’!”
醋意裹着药香喷在耳际,我怔忡望着窗外残存的月光。
原来那些被忽略的细枝末节,早在她心里酿成酸涩的酒。
去年深秋阿离替我补箭袖时,确实将薄荷膏抹在狼头铜扣内侧,说能醒神。那清冽气息缠绕袖口半月不散。
可北疆有薄荷吗?
“她腕上戴着你编的平安结……”嬴齐凤有些失了神,指甲陷进我臂膀。
委屈随泪滴砸在锦枕上。
我徒劳地抹着她越涌越凶的泪水,忽然懂得那些刻意为之的亲近背后,藏着怎样惊惶的试探。
“你……吃醋了?”小心翼翼的问道。
嬴齐凤没有回答,只是抱得更紧了。
“我只是……有些在意。毕竟,阿离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而且,她对如风你,似乎也有些特别的情愫……”
…………
“凉州驿道……”我叹息着触到她后背凸起的脊柱。
“阿离父母尸骨无存时,她才这么高。”手掌在虚空中比划着。
“裹着我的大氅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第一句话是‘哥哥的衣裳有血味’……”
“我们就这样一起生活着,到了她总角之年,她懂事了许多,便把她托付给了一户信得过人家,我则去闯荡江湖了……”
“再见到她时,她己经十三了……”
嬴齐凤的抽噎渐歇,指尖却仍勾着我散落的长发。
“后来每斩一匹狼,她就捡颗狼牙串成链子。”我枕下冰凉的齿链。
“大前年及笄礼上,她说她要攒够百颗狼牙,只要攒齐就……”
未完的话被柔软的唇舌堵住。嬴齐凤忽然翻身我腰间,寝衣系带垂落,露出锁骨下蜿蜒的旧伤。
月光描摹着她起伏的轮廓,像雪原上倔强挺立的孤杨。
“就如何?”她喘息着俯身,泪痕未干的脸颊贴上来。
“就像这样?”
灼热的掌心贴上我胸膛,那里还残留着阿离白日递酪时“不慎”触碰的凉意。
嬴齐凤的指尖划过心口时,我猛然惊觉——原来所有刻意回避的蛛丝马迹,早被这双浸透风霜的眼尽数捕获。
“我……我只当做玩笑……”眼神不自觉的闪避。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话语还未结束,便被另一只嘴唇堵住。
“我不想你被阿离夺走。”
晨光浸透窗纸时,昨夜裂痕累累的羊酪凝出琥珀色乳清。
嬴齐凤倚门望着灶房方向,阿离梳着双螺髻的身影在蒸腾雾气里晃动,松烟灰的裙摆扫过石阶上昨夜遗落的薄荷叶。
“还是我去吧。”我按住嬴齐凤轻颤的肩。
“不。”
她将编到一半的剑穗拿起,金棕丝线缠着两枚玄铁珠。
“我去。”
阿离在陶瓮腾起的热雾里转身,见她手中剑穗蓦地睁圆眼睛,待看清穗尾并排的双珠,眸中星火倏然熄灭。
她默默接过剑穗系在腰间,忽然从灶灰里扒出烤得焦香的胡饼。
“嫂嫂畏寒,吃这个。”
焦黑饼壳被小心掰开,露出内里裹着蜂蜜的软芯,热气混着哽咽散在晨风里。
“北疆……是有薄荷的。”
嬴齐凤站在晨光里,看阿离把薄荷糖浆挑在饼上,琥珀色的酱汁渗进焦壳的裂缝。
少女垂首时滚落的泪珠坠入灶灰,一颗恰好砸进酱痕里,溅起的金红尘埃在光柱中浮沉。
那只悬在命运蛛网上的困蝶,终于挣断了最后一根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