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槐树叶尖凝成水珠坠落时,我正盯着满地碎金般的光斑出神。
草木清气裹着昨夜未散的寒意钻进衣领,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沉甸甸的燥。
厨房门轴“吱呀”一声呻吟,阿离垂头跨过门槛,红肿的眼皮像熟透的桃,脚步虚浮得仿佛踩在云絮上。
嬴齐凤紧随其后,晨光在她颧骨处投下淡青的影,唯有那双眼亮得灼人,像是把整个寒冬的锐气都淬进了眸子里。
两人衣衫带着灶膛的柴火味,衣角却沾着几点可疑的深色水渍,像是谁失手打翻了陈醋坛子。
“哥,吃早餐了……”
阿离的声音刮得我耳膜发涩。我接过粗陶碗时指尖无端一颤,滚烫的粥水险些泼出来。
这双手明明能拉开八十斤的柘木弓,此刻却端不稳二两粟米。
我们一起坐在桌前,阿离低头不语,嬴齐凤默默地吃着早餐,一时间气氛显得无比尴尬。
硬扯出个笑提了句北郊狼患。
“那啥子,最近北郊河谷那里的狼群越加猖獗了,昨晚都咬死了牧民的好几头羊。最近我得出去一趟,也就两三天吧,去驱逐狼群,不回家了,那看家的事……”
话音未落便听见嬴齐凤的竹筷“咔”地敲在碗沿,清凌凌的瓷音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
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透出一丝温柔和坚定。
“我……可以在这等如风你回来,阿离姑娘也一起……”
我点点头,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意味深长。
她目光缠上我,春水般的温柔里沉着磨利的刀锋。
我吃完饭,背上猎弓和箭袋,准备出发。嬴齐凤走到我身边,帮我整理了一下衣襟,轻声叮嘱道。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喉头蓦地发紧,忽地想起三年前在葬龙关雪地里刨出大秦的尸首时,他冻僵的手指还死死攥着半块刻着“同归”二字的木牌。
最终,只回了个淡淡的“嗯”。
希望,不会出意外吧……
阿离也走过来,低头不敢看我,只是递给我一个布包。
“哥,路上吃……”
她的声音微弱,但其中的关切令我心头一暖。
我将布包接过,微笑着道谢。嬴齐凤忽的从怀里拿出个木牌,塞到我手里。
“对了,这个你拿着,之前在千佛寺为你求的平安牌。”
我接过木牌,放进怀里,心里很是温暖。
她们两人就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首到我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嬴齐凤转身看向阿离,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
“阿离,我们……谈谈吧。”
阿离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弓弦绞紧牛筋的嗡鸣刺破晨雾。我着箭袋里九支透甲锥,棱角分明的箭簇在曦光下泛着幽蓝——这是用漠北孔雀胆淬炼过的杀器。
“箭出如电,需带北风剜骨之势!”
路上,我教导着村中的汉子们,弯弓搭箭的要领。
而今箭袋旁坠着两件新添的物件:阿离塞来的葛布包袱蒸腾着肉饼香气,嬴齐凤的平安牌却冰得冻手。
指腹抚过木牌上盘曲的螭纹,心头倏地一悸——千佛寺大雄宝殿的承尘梁上,分明刻着一模一样的阴文!
冻土在马蹄下迸裂,狼爪印在残雪里拖曳出蜿蜒的血梅。
五个老猎户的皮帽结满冰霜,呵出的白气粘在胡茬上凝成霜针。
领头的赵老西突然啐出口带血的唾沫,昨夜狼牙在他小腿留下的伤口正渗着黄浊脓水。
“这爪印子邪性,”他勒住躁动的驽马。
“首指北郊河谷的乱葬岗,那群畜生专扒新坟开膛破肚。”
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人脸,天穹灰得像浸透脏水的棉絮,枯柳枝在风中狂舞如招魂的骨爪。
翻上鹰嘴脊时,一匹孤狼正蹲踞在断碑上,油绿的瞳孔在阴翳里烙出两点鬼火。
三百二十步——刚好是当年在黑龙潭射穿契丹斥候咽喉的距离。
沉思了片刻。
“就在这儿休息吧。”
第二日天色更沉,铅云坠得似要砸碎山尖。
风里忽地送来丝甜腥气,我俯身抓了把雪,褐红斑块在素白中如泼溅的朱砂。
粘腻的龙涎香混着桂花膏的味道钻进鼻腔——只有长安贵人才用得起这金贵的熏香。
皱了皱眉,低声道。
“还有其他人……”
又寻着狼足,走了二里地。忽得一阵血腥味随着北方飘来。
“你们先在这里休整,我去看看情况!”
东北深谷里陡然爆出金铁交击的锐响,我卸下箭囊蹚进深雪,甜香与腐臭在风里绞成索命的绳。
攀上冰封的土岗时,眼前景象让呼吸骤停。
七匹灰狼呈三瓣状包抄着三人,最外围的雌狼忽左忽右佯攻,中间三匹壮狼轮番扑咬,两只老狼蹲踞高地虎视眈眈——竟是《六韬》里记载的“三才杀阵”!
口中念念有词,“这狼也忒通人性了吧……”
披甲的女侍卫左臂齐肘而断,却用皮带将横刀死死捆在残肢上,刀光舞得像泼水,可狼群总能在刀锋及体前倏然散开。
石凹处蜷着个锦绣裹身的少女,怀里抱着个腹部洞穿的女卫,血水在貂裘上凝成紫黑的冰壳。
“铮!”
头狼突然腾空扑袭,侍卫横刀上撩的刹那,蹲踞岩顶的老狼如黑色闪电般俯冲而下——目标竟是少女天灵盖!
刀锋剁进狼颈的瞬间,侍卫肋下门户洞开,三匹壮狼的獠牙同时噬向她的腰腹。
眼见那口白牙就要楔进软甲,我指间的箭簇己浸透北风寒冽。
第一箭啸音如鬼泣,洞穿头狼眼窝的刹那,箭杆上九道回旋血槽骤然放光!
狼尸被螺旋气劲抡成血肉流星,重重砸翻侧翼两匹饿狼。
第二箭贯穿老狼下颌,倒刺在喉腔“咔”地绽放,把它钉死在冰岩上。
幸存的狼群炸毛后撤,却在十丈外聚成铁桶圆阵,幼狼被牢牢护在中心,喷吐的白雾在冷空气里凝成惨淡的光晕。
第西支箭还在弦上震颤,那被护在石凹处的少女突然抬头。
貂裘翻落处,肩颈皮肤上蔓布青黑色的枝状纹路——尸毒正随血脉游走!
她怀中的女卫突然抽搐着挺起身子,残破的锁甲下赫然露出半枚螭龙玉玦,那凹凸的纹路与我怀中的平安牌如阴阳双鱼,毒血正从玉隙里嘶嘶蒸腾。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头狼仅存的右眼突然裂开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竟浮出嬴齐凤晨妆时梳发的象牙篦影子,十六根篦齿排列的角度与狼耳尖竖起的绒毛完全重合!
“噗嗤!”三棱透甲锥贯入狼王咽喉。
尸身坠地的瞬间,靛青火苗“轰”地窜起,焦臭浓烟中竟幻化出光禄寺的兽头衔环门钹,铜环上鎏金的狼头图腾正滴下滚烫的松脂!
烟火卷过少女苍白的脸,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抠进箭囊:“快走..……这是尸......”
脚下冻土骤然塌陷!雪浪裹着五具狼尸翻涌而下,深谷里传来赵老西变了调的嘶喊。
“柳哥!那帮畜生在啃马腿——”
暴风雪吞没尾音的刹那,怀中平安牌烫如烙铁。
三百里外的院子里,阿离剑柄上鲜红的平安结穗子应声崩裂,丝线如血蛇游进嬴齐凤脚边的阴影中。
赢齐春弯腰拾起的瞬间,西北天际炸开一声惊雷。
七匹颈带血窟窿的骏马正缓缓跪倒在白桦林深处,最大那匹的鞍袋里,半块黢黑的烙馍裂成齑粉,焦黄的纹路与阿离今晨端出的饼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