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呛进鼻腔时,背上的重量忽然动了动。
“恩公……”
染血的手指搭上我肩胛,气若游丝的吐息拂过后颈。
没回头也能想象那张惨白的脸贴在狼皮袄上的模样——温热液体正透过毛皮渗进里衣,不知是雪水还是她的血。
脚步陷在及膝深的雪壳里,每步都带出冰碴刮擦的嘶啦声。
她断续的咳嗽震得两人都在抖,咳到第三声突然偏头呕出滩黑水,泼在雪地上竟嘶嘶腾起靛蓝烟雾。
我托着她膝弯的手紧了紧,这姑娘肩上的毒比想象中更凶险。
当年在葬龙关中过契丹尸毒箭的老镖头,临死前呕出的也是这种泛蓝的秽物。
“谢了……”
她气音飘进风雪里,轻得像片羽毛。我喉头滚了滚终是没接话,齿关咬得太紧,铁锈味在口腔漫开。
迷眼的雪粒子砸在脸上如针扎,天地混沌得只剩黑白二色。
来时踏出的足迹早被抹平,全靠本能摸索,血腥味倒成了指路的烽烟——只是越走越浓,浓得像是踏进了屠宰场。
拴马的老榆树终于从雪幕中挣出轮廓,五匹坐骑却己变成僵硬的尸堆。
枣红马的肠肚被撕扯出丈远,冻凝的血肠如紫绳般盘在树根;黑鬃马的眼窝成了乌鸦的食槽,尖喙啄食时带出黏腻的轻响。
最骇人的是那匹花斑马,整张马皮被剥下摊在雪地,皮下肌肉纹理分毫毕现,竟似医馆里的人体挂图!
“嗬..……”
背上的人抽了口寒气,指甲抠进我皮袄。
雪地里没有半个脚印,唯见马尸西周散落着黏腻的绿色黏液,风一吹便凝固成翡翠似的硬块——这绝非普通的狼群。
握刀的手背爆出青筋,刃口在鞘中铮鸣如泣。
山洞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熊瞎子倒毙在草垛旁,喉间血洞还冒着热气。
我扯下洞顶垂挂的冰棱,掰碎了塞进她嘴里。
“含着,别咽。”
冻得发青的唇瓣触到冰晶时颤了颤,长睫上凝的霜花扑簌簌往下掉。
火堆燃起时,洞壁冰层映出妖异的橘红。
狼皮褥子裹住她冰冷的身躯,貂裘早被血浸得板硬,只得拿短刀挑开系带。
布料撕开的脆响惊得她瑟缩,露出肩头翻卷的皮肉——伤口边缘泛着孔雀蓝荧光的腐肉,正随脉搏微微搏动!
“姑娘,失礼了。”
灼烫的掌心贴上她颈侧血脉时,明显感到肌理瞬间绷紧。
俯身凑近创口的刹那,桂花混着尸毒的气味首冲天灵盖。
唇齿吮住毒疮的瞬间,她喉间溢出幼猫般的呜咽。
温热血浆涌进口腔时带着诡异的甜腥,最深处竟藏着龙涎香的余韵——与早前雪地上沾染的熏香如出一辙!
吐第三口毒血时她忽然战栗起来,脊背弓如绷紧的弦。
正要探她额头温度,掌心却触到冰凉的汗。
“别……”
虚软的手突然攥住我腕子。
“那毒……遇热会走窜……”
黯淡的瞳孔映着火光明灭,颈间青黑色枝状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上耳廓!
反手扣住她脉门的内力骤增,两股气劲在经脉中轰然对撞。
逼至极限时她突然昂头喷出血箭,飙射的毒血溅在熊尸上,厚实的毛皮被浸透!
嚼碎的草药覆上伤口时,她整个人软在我臂弯里,湿发黏在汗涔涔的脖颈上,胸脯起伏如惊涛拍岸。
“你……”
染着血沫的唇瓣轻启,颊侧绯红晕开了死气。
“怎么那么熟练?”
柴火爆开的噼啪声里,洞外风雪呼啸突然变得刺耳。
篝火将她锁骨处的汗珠镀成金箔,敷着草药的肩头随呼吸轻颤,某种稠腻的暖香从她领口漫出来。
“嗯。”
短促的回应像石子坠进深潭。拨火的树枝故意戳塌半边炭堆,腾起的灰烟掩去半张脸。
她锁骨间尚未褪尽的青黑毒纹,与那年被毒蛇咬的赢齐凤何其相似。
“还是要谢谢你。”
她拽高滑落的狼皮褥子,指尖裹着药膏在皮毛上划出油亮水痕。
洞外风声骤转凄厉,似万千怨魂贴着岩壁哭嚎。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往火堆又添了根熊骨,油脂滴落时窜起半尺高的幽蓝焰苗。
“山贼……”攥紧褥子的指节泛白。
“我们乘青篷双辕车出长安时,阿兰还笑着说要折支雪梅给老祖母插瓶。”
洞顶冰棱突然断裂,碎冰碴子溅进火堆炸起星点蓝光。
“可刚进北邙山官道,三十几个黑衣人就掀了车顶!”
她的瞳仁在火光中急剧收缩:“箭镞都是制式的三棱透甲锥!阿青挥刀格开第一波箭雨时,车厢底板突然弹开翻板!”
褥子上的手指倏地抠进兽皮毛囊,“两个弩手顶着盾牌冒出来,弩机卡簧声跟羽林卫操演时一模一样……”
我的匕首猛地扎进熊尸腿肉。
“官道每隔三百步设哨卡,更别说离京畿大营不过十里。”
刀刃旋动剜出大块油脂,油脂在火焰中燃烧发出滋滋声响。
“守将刘振业上月还斩了批流寇悬首城门。”
“所以阿兰拽着我滚下山坡,可谁知后来我们遇到杀不死的狼群……”
她突然呛咳起来,毒伤处的纱布洇开新鲜血渍。
“可那群狼……箭矢穿喉还能扑咬,刀砍腿骨就像劈在铁桦木上!”
毛骨悚然的描述让我想起光禄府地牢里那些试药的狼奴——被灌下“金刚散”的畜生确实刀枪难入。
这让我想起了某位故人的手笔。
火堆爆开的火星里忽地闪过嬴齐凤的身影。
泥巷时,赢齐凤在灯下捣药,铁杵撞击铜钵的闷响震得窗纸发颤,案头摊开的《异兽志》正翻在“狼毒篇”。
朱砂批注还墨迹未新:“取霜降子时狼胆佐孔雀胆,可蚀金铁……”。
“阿兰被撕开喉咙时,血溅了我满身,可她临死前还死死护住我……”
她的哽咽闷在褥子里,肩胛颤如风中枯叶。
“阿青把刀绑在断臂上挡在我身前,那些狼……竟像阵前兵卒般轮番佯攻!”
此等战术绝非野兽能为。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着洞壁,上面凝结的冰霜如扭曲的鬼影。
远处突然炸开凄绝的狼嚎,尾音拖得幽长似萨满的招魂鼓点。
怀中平安牌毫无征兆地发烫,灼得心口皮肉刺痛。垂眸竟见牌上螭纹在暗处泛出磷光,龙睛处的玉石正由墨绿转为血红!
“恩公看!”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戳向洞口。
风雪卷动的夜幕中,七点幽绿火光排成北斗状悬在半空。最亮的那点绿芒倏忽下坠,落地时溅开丈宽的惨绿光晕。
光晕里显出一匹巨狼轮廓,它前爪在虚空中刨挖的姿势,竟似在模仿匠人打铁的动作!
更骇人的是巨狼身后——雪地里浮凸出数十具半透明的狼形光影,每匹光影的脊柱间都穿刺着银亮的丝线。
丝线向夜空延展,尽头竟消失在北斗七星的天枢星位!
少女腰间的半枚螭纹玉珏骤放寒光,玉上裂纹忽如活蛇游走,血珠从裂痕中争先恐后涌出……
洞外狼嚎转为尖利的长啸。当最后一声厉啸刺破耳膜时,所有异象烟消云散。
风雪依旧肆虐,唯有洞壁新结的冰霜上,多出几道深如刀刻的抓痕——那分明是人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