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吻才分开。
嬴齐凤蜷在桦木榻边,指尖无意识着陶药碗的裂璺。碗底褐色的药渣凝成龟甲状纹路——那是今早,她熟睡时,我守在土灶边搅拌的最后一锅药。
灶灰里还埋着半截烧焦的柴棍。
晨光刺透窗纸缝隙,照亮她手腕交错的旧疤——在泥巷时砍柴误伤的疤痕,像蜈蚣匍匐在麦色皮肤上。
疤痕尽头还沾着昨夜蹭到的灶台煤灰。
我望着着陶碗里残存的羊奶底子,表面浮着的羊油凝成破碎的珍珠,像是陷入了回忆。
“当年在京城街头初遇时,你也是这样攥着半块馕饼,袖口破洞里露着这道疤。”
“不是同一道。”她有些脸红的开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却值得她说。
“那道疤是皇兄们伤的。”
“这道,是为你劈柴时划的。”
对岸山坡传来牧人驱赶羊群的呼喝声,惊得檐下雪雀扑棱棱飞起。
她骤然咳嗽起来,脊背弯成紧绷的弓弦,粗麻衣料下凸起的肩胛如折翼的蝶。
我掌心覆住她后心,隔着衣物触到交错的鞭痕沟壑。
“我这身子……”
呜咽被风声割裂的刹那,我将她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
羊奶的暖香混着焦糊药渣味从她发间漫出,这个将足迹跨遍整的大乾的女子,此刻在晨光里轻得像片脱落的桦树皮。
“冲宫那夜你替我挨刀时,血浸透半件衫子也没哼过。今儿却被个风寒打败了。”
我指尖拂过她腕间淡白的齿痕——她当时咬着手腕,让我给她上药。
“我真的老了……”,她眼神有些黯淡了。
“三十道年轮刻在胡杨木上,牧民还拿它当图腾供着。”
她仰起脸,睫毛上凝的霜花坠入衣领:“如风,你真不嫌我老?”
“不嫌,这才几跟几儿啊?”
话语漫过雾霭时,她忽然抽出我腰间割肉的小刀。刀锋挑开束发皮绳,灰白相间的发辫垂落肩头。
颊上的薄红,像朝霞浸透冰川裂隙。
她引我掌心贴上腰窝,松弛的皮肉在温热下轻颤:“你摸!这老腰还能弯弓射……”
药灶余温。
白桦枝断裂声乍响。她反手掷出小刀,刀尖钉在门框上嗡嗡震颤——窜过院角的灰兔惊逃而去,尾毛扫落几片枯叶。
“没忘这身本领,因为是你教的。”
她倚着门框喘息,汗珠沿颈纹滚进衣领。“早瞧见这小东西偷啃药渣了。我这三十岁的老眼……还分得清药草与野草。”
我拔刀递还,刃口沾着的兔毛在风里打旋。
“那年你教我辨毒芹,这手背还被荨麻蜇得肿成馒头哩……”
远处传来村童追逐嬉闹声,融化了最后半抹晨雾。
“如风,扶我去河边换换气吧。”
腐殖土在足下陷成柔软的坑。岸边丛生的狼毒花擦过她褪色的裤脚,将苍青布料染出紫红泪痕。
对岸白桦林的枝干在雾中浮沉,树皮上裂开的黑纹像无数凝视的眼睛
“如风……”
她突然攥住我袖口的补丁,虎口龟裂的茧皮刮过粗麻纤维。
“那时候你掀开血麻布,我右颊皮肉翻卷得像剁烂的羊肝……”
河风卷起她散落的鬓发,北疆的风在颧骨烙下的赭石色晒斑,此刻在晨光里流转如蜜蜡。
“可你却从未露出半分嫌弃……”
泪珠猝然滚过晒斑的沟壑。她猛地背过身去,后颈脊椎凸起如串珠。
呜咽被涛声吞没的刹那,我将她颤抖的身子扳转过来。羊奶的暖香混着艾草苦涩从她发间漫出。
“你不必自卑。”
“禾木河的冰凌还年复一年凿深河床呢,可谁会说河床丑陋?”
“如风,你真不嫌我老?”
“不嫌。”
牧羊的铜铃从远山飘来。
我目光拂过她小腹淡金的纹路——八年前生育留下的妊娠痕,在粗麻衣褶下蜿蜒如融化的金矿脉。
她随着我的目光看去,淡淡一笑。眼神里不知含着什么……
“可惜啊,没留住……”她像是在喃喃自语,抚着自己的小腹。
我从身后搂住她,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没事,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那年你教我使剑,这手背还嫩得能映出云影……”
归程时遇见牧归的牧民老汉,他羊皮袄后襟沾着夜露打湿的草屑。
嬴齐凤突然抽剑点向老汉革囊,剑尖在触及羊毛时倏然上挑——半截生锈的箭镞震落在苔藓地。
“您囊里藏着断箭。”
她收剑时踉跄半步,我扶住她冰凉的肘弯。
“逞强!”
药气在木屋里氤氲成纱。拆开她锁骨下纱布时,棉纤维黏连着琥珀色薄痂。
“忍着。”
捣碎的止血草洒落创口,她齿间泄出半声呜咽,像被兽夹困住的幼狼。
“什么时候伤的?”
“当时和商队走散时,马蹄卡在雪被下的鼠洞中,摔倒时伤着的……”
她有些脸红了。
“昨夜是不是还咳血了?咳血还瞒我。”我剪断新纱布,墙角木剑架蒙着厚尘。
“我不想让你再担心……”,她小心翼翼的说着。
“笨蛋”,敲了下她的脑袋。
“我习武之人能听不到昨晚的动静?”
“嗯……”她不再说下去了,许是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