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司令府后院那片葱郁的葡萄架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累累青葡萄悬挂在藤蔓间,散发着清甜的微醺气息。
顾鸿铭烦躁地在葡萄架下踱步。父亲对沈清婉的“闭门思过”处理得不明不白,弟弟重伤昏迷不醒,府里气氛压抑。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沈清婉那双含泪的眼,那为了弟弟和“破书”与他争辩时倔强的样子,还有她肩头那片属于顾云疏的刺目血迹……这些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需要发泄。抓起桌上半瓶喝剩的洋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无名火。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葡萄架的入口。顾云疏不知何时竟拖着虚弱的病体下了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宽大的病号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倚着廊柱,金丝眼镜的裂痕在夕阳下格外刺眼,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刀,首首地刺向顾鸿铭。
“你来这里做什么?”顾鸿铭被他看得心头火起,语气不善地放下酒瓶。
顾云疏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的步伐虚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最终,他在顾鸿铭面前站定,两人之间只隔着葡萄架投下的斑驳光影。
“离她远点。”顾云疏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高烧后的虚弱,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敲打在顾鸿铭的耳膜上。
顾鸿铭一愣,随即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离谁远点?沈清婉?呵!”他冷笑一声,剑眉挑起,带着浓浓的讥讽和长久积压的怨气,“顾云疏!你在用什么身份命令我?凭你是我的弟弟?凭你留过洋懂点破书?别忘了!我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你凭什么让我离她远点?!”
“凭你根本不懂她!”顾云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痛心疾首,“凭你只会用你那套纨绔的眼光去轻贱她、漠视她!凭你连她豁出性命在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配站在她身边!更不配……碰她!”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守护的决绝。
“我不配?!”顾鸿铭被彻底激怒了,积压的愤怒,被忽视的怨愤、以及对沈清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爆发!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砸在地上!
“哐啷——!”
玻璃碎片和琥珀色的酒液西溅!尖锐的声响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顾云疏!你他妈装什么清高?!”顾鸿铭双目赤红,指着顾云疏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她的眼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什么笔友?什么知己?呸!你就是觊觎你嫂子!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住口!”顾云疏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因愤怒和剧痛(牵动伤口)而剧烈摇晃了一下,他扶住旁边的葡萄架才勉强站稳。金丝眼镜后的眼眸中,风暴在疯狂聚集。被戳中心中最隐秘也最禁忌角落的羞愤,以及对沈清婉名誉的维护,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怎么?被我说中了?!”顾鸿铭步步紧逼,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你敢说没有私心?!顾云疏!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救国救民!你就是个……”
他的话没能说完。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是顾云疏!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了顾鸿铭身侧的葡萄架木柱上!枯朽的木屑簌簌落下!他紧握的拳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剧烈的动作撕裂了肩头的伤口,殷红的血迹迅速在洁白的绷带上洇开,触目惊心!
“呃……”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身体摇摇欲坠。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顾鸿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愤怒、屈辱,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凛冽寒光!
“哥,我向来敬重你……”顾云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痛,“你可以羞辱我,可以杀了我……但你别用这样肮脏的心思,去揣测她、玷污她一个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
葡萄架下兄弟反目的风暴,如同投入司令府死水中的巨石。然而,在府邸最西侧那栋精致的小洋楼里,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阴冷而兴奋的气息。
莉莉安慵懒地半躺在贵妃榻上,栗色的卷发松散地披着。她面前的雕花小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铺着黑色的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小块边缘带着焦痕、沾染着奇异青绿色霉菌的布料碎片——正是“夜莺”从老营房爆炸垃圾中冒险获取的“战利品”。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阴鸷的中年男人,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小撮霉菌,放在高倍放大镜下仔细观察。他正是“梅”机关紧急派来的生物组专家,代号“灰鹭”。
“如何?”莉莉安红唇微启,猫眼中闪烁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灰鹭”放下放大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小姐,初步判断……这霉菌的形态特征,与帝国731部队档案中记载的、一种具有强烈抑菌活性的青霉菌株高度吻合!其产生的次级代谢产物,很可能就是报告中提及的那种……神奇的‘霉菌素’!”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果然!”莉莉安猛地坐首身体,猫眼中迸射出兴奋的毒焰,“沈清婉!她竟然真的在搞这个东西!” 她之前的所有猜测都得到了证实!这发现的价值,足以震动帝国军部!
“不过……”“灰鹭”话锋一转,语气凝重起来,“样本量太少,且受过爆炸高温和污染,活性存疑。我们需要更多、更新鲜的原始菌种样本,以及……她的研究笔记!才能进行精确的活性测定和……逆向仿制!”
“笔记……菌种……”莉莉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贵妃榻的扶手,猫眼微眯,闪烁着算计的寒光。老营房戒备森严,强攻风险太大。顾云疏重伤,顾鸿铭与顾云疏兄弟反目……混乱,正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
她红唇勾起一抹残忍而妩媚的弧度:“‘灰鹭’先生,样本和笔记,我会想办法。不过,在此之前……”她拿起锦盒旁边一个小小的、造型精致的珐琅香薰球,轻轻打开,里面是半颗凝固的、如同琥珀般的淡黄色香块。
“帝国最新研发的‘黄莺啼’,无色无味,遇热即化,挥发性极强。吸入者初期如同普通风寒,继而高热不退,肺部纤维化……神仙难救。”她猫眼含笑,将香薰球递向“灰鹭”,“听说顾司令的副官张副官……最近忧心忡忡,常去探望顾二少爷?他的办公室……似乎离静室不远?”
“灰鹭”接过香薰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残忍:“属下明白。张副官……确实是个需要‘安静’的人。他的‘风寒’,会成为最好的掩护。” 除掉张副官,不仅能拔掉顾霆钧的得力臂膀,更能制造恐慌,方便下一步行动。
莉莉安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上面娟秀地写着一个地址:“这是秦川城东,霓虹人开的‘松竹商行’。你带着样本和初步报告,立刻从那里,用‘樱花’渠道,将情报紧急送回沪上‘梅’机关总部!记住,最高密级!”
“哈依!”“灰鹭”躬身领命,迅速将霉菌样本、报告和那致命的香薰球收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莉莉安一人。她重新躺回贵妃榻,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妩媚而阴毒的面容。猫眼透过烟雾,望向主宅的方向,仿佛己经看到了张副官痛苦倒下的身影,看到了沈清婉失去重要助手的绝望,看到了顾家父子因兄弟阋墙和得力副官暴毙而焦头烂额的混乱景象。
“青萍……青鸾……”她低声呢喃,红唇间吐出的烟雾如同毒蛇的信子,“你的翅膀,就由我这只‘红雀’,亲手折断吧……游戏,该进入高潮了。” 她指间香烟的火星,在昏暗的室内,猩红如血。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沈清婉清冷的小院。葡萄架下的冲突风暴,她无从知晓。此刻,她所有的身心,都沉浸在顾云疏留下的那束“蜂蜜微光”之中。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伏在案前,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桌上摊开着顾云疏那本德文专著,翻到批注着蜂蜜刺激理论的那一页。旁边是她自己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公式、浓度梯度、温度曲线……她将顾云疏的理论与自己的失败经验反复对照、推演,试图找到那个关键的“低浓度”与“受控环境”的平衡点。
月白色旗袍的袖口沾染了墨迹,发丝有些凌乱地垂在颊边,她却浑然不觉。那双含雾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绝境中抓住唯一稻草的求生欲,是科学探索本身的纯粹狂热,更是……一种对顾云疏(云中雁)那份跨越七年、在生死关头为她指引方向的智慧与情谊的无声回应!
她不能辜负他的批注!不能辜负他舍命换来的机会!更不能辜负前线那些在绝望中等待的伤兵!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她被禁足,无法进入老营房实验室。没有设备,没有新鲜的菌种,连最基础的培养皿都没有!验证理论,需要实验!需要行动!
焦灼如同蚂蚁啃噬着她的心。她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和窗外巡逻的警卫身影。硬闯?无异于自寻死路。求司令?在顾云疏重伤、顾霆钧震怒的当下,希望渺茫。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窗棂上。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老营房实验室她暂时进不去,但是……有一个人那里,或许有她需要的东西!顾云疏的书房!
作为情报参谋,顾云疏的书房里有他私人的医学藏书,更重要的是,他习惯将重要的资料备份!他研究青霉素,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笔记和基础数据!那些笔记里,或许就有关于菌种保存、基础培养基配方的关键信息!只要能拿到,哪怕只是几张纸,也能支撑她进行最简陋的验证!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深夜潜入小叔子的书房……这行为本身,就带着巨大的风险和不妥。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的枷锁再次勒紧了她的心脏。
但是……这切实是她唯一的希望之光,每天战场都有战士在牺牲,她必须更努力,努力量产出青霉素,她心中激烈交战。
最终,那份救国救民的孤勇,那份对知己托付的回应,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顾虑。她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她换上最轻便的深色衣衫,像一只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身影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目标——顾云疏那间此刻无人看守、或许藏着救命稻草的书房。
风骨,在绝境中选择了最危险也最孤绝的燃烧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