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临时隔离病房的空气凝滞得如同灌铅。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住张诚身上散发的、混杂着“黄莺啼”甜腥与伤口溃烂的死亡气息。他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肺部拉风箱般的嘶鸣，胸口的绷带被不断咳出的粉红色泡沫浸透。体温计的水银柱死死顶在41度的刻度线上。史密斯大夫颓然摇头，对顾霆钧低语：“司令…张副官…肺纤维化速度超乎想象……恐怕……撑不过黎明。”
顾霆钧剑眉紧锁如刀，魁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副官在短短的时间剧毒与感染的夹击下走向末路，星目深处翻涌着铁血军人罕见的痛楚与无力。细菌战报告上的冰冷字句（“非战斗减员激增”）此刻化作张副官痛苦抽搐的脸，狠狠灼烧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沈清婉如同一阵裹挟着寒夜与决绝的风冲了进来。她发丝凌乱，那件月白色旗袍下摆沾满泥泞（夜探书房所致），肩头暗褐色的顾云疏血渍在惨白灯光下更加刺目。她手中紧握着一个用数层油纸严密包裹、还带着体温的小玻璃瓶。瓶内，是仅存的、深褐如浓茶、微微浑浊的液体——她利用顾云疏书房笔记中关于菌种保存的指引，在火场残骸翻到的唯一一管高活性青霉素粗提物！
“司令！”沈清婉的声音因奔跑和激动而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病房内绝望的死寂。她无视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无视史密斯大夫不赞同的摇头，更无视顾霆钧瞬间射来的、如同实质寒冰的视线。她几步冲到病床前，在张诚身侧，“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的闷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高高举起手中那瓶深褐色的液体，如同捧着一簇在绝境中挣扎燃烧的微弱火苗，目光灼灼，无畏地迎向顾霆钧那山岳般沉重的威压和质疑：
“此药，名青霉素！乃清婉依古籍残方，佐以西洋菌物之术，呕心沥血所制！虽粗陋，然于张副官体内肆虐之毒菌，或有一线生机！” 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却字字铿锵，
“胡闹！”史密斯大夫第一个跳出来，指着那瓶褐色液体，操着生硬的中文怒斥，“上帝！这是什么鬼东西？泥水吗？司令！伤者肺部己如破絮，任何未经严格检验的药剂注入，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谋杀！” 他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对“巫术”的鄙夷。
顾霆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沈清婉高举的药瓶和她跪地挺首的脊背上。那深褐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与她肩头顾云疏的暗红血渍形成刺眼的对比。愤怒、怀疑、对张诚性命的不舍、以及那染血信笺碎片带来的复杂震动，在他胸中激烈冲撞，他想起了她在实验室的宣言（“换显微镜救华国兵！”），想起了离心机爆炸后她举着笔友证据的悲壮（“所求不过抢回几条命！”）。
“沈清婉，”顾霆钧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可知，这不是普通的外伤，不是普通的发炎，这是细菌战，若此药无效，或加速张诚死亡，你便是万死难赎？！” 他的手，缓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双手颤抖，犹如他的内心。周围的警卫瞬间绷紧了神经！
时间仿佛凝固。病房内只剩下张诚痛苦的喘息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
沈清婉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株在狂风暴雨中倔强生长的青竹。她没有看那冰冷的枪口，目光依旧坚定地锁着顾霆钧，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近乎悲悯的祈求。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清婉……知罪。”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却无比清晰，“然，见死不救，坐视袍泽殒命，清婉……生不如死！此药，乃唯一微光！司令！前线千千万万如张副官般等死的弟兄……等不起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如同杜鹃啼血，重重砸在顾霆钧的心坎上。
他眼前仿佛闪过野战医院里那些因感染溃烂而哀嚎的年轻面孔，闪过张诚昔日生龙活虎护卫自己的身影，也闪过那份染血的、属于儿子和眼前这个女子的笔友信笺……铁血军人的心，被这孤绝的勇气和沉重的家国大义，狠狠撕开了一道裂缝。
终于，顾霆钧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绝与沉重！
“丫头！去吧！”
在史密斯难以置信的惊呼和卫兵错愕的目光中，顾霆钧一步跨到沈清婉面前，剑眉下星目如电，死死盯着她手中那瓶深褐色的液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好！丫头！我就在信你这一回！赌张诚的命！赌这瓶‘青霉素’，能在抢回一条命！” 他猛地指向病床，对呆立的护士吼道：“愣着干什么？准备静脉滴注！按她说的做！快！”
沈清婉眼中瞬间爆发出死里逃生般的璀璨光芒！泪水终于汹涌而下，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却带着释然的笑意。她顾不上擦拭，立刻在护士的协助下，用最简陋的静脉穿刺针，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的青霉素溶液，接入张诚的静脉输液管路。浑浊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融入张诚几乎枯竭的血管。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顾霆钧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病床边，目光从未离开过张诚的脸和那缓缓滴落的褐色药液。沈清婉跪坐在地上，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无声地祈祷。
第一个小时，张诚的高热依旧，咳血未止。
第二个小时，嘶鸣般的呼吸声似乎……微弱了一丝？
第三个小时，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一首死死盯着体温计的护士，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降……降了！39度8了！”
如同石破天惊！顾霆钧猛地俯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水银柱确实从41度的顶点，回落了那么一丝！紧接着，更神奇的变化发生了！张诚原本急促得如同濒死挣扎的呼吸，竟然渐渐变得……平稳了一些！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咳出的血沫中，那刺眼的粉红色似乎也淡了！
“上帝啊……这不可能……”史密斯大夫喃喃自语，抢过听诊器贴在张诚胸口，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狂喜，“肺啰音……减弱了！……真的在消退！”顾霆钧猛地转身，一把将沈清婉从地上拉起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病房外，阳光渐渐穿透晨雾。顾霆钧目光变得坚定而锐利。他立刻下令：“传令下去，全力配合沈小姐，大规模生产青霉素！一定要让前线的弟兄们都用上这救命的药！”
沈清婉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知道，这场与死神的赛跑，他们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但有了这瓶青霉素带来的转机，他们有了与细菌战抗衡的底气。
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一切，一场新的阴谋，正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