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府的混乱并未完全封锁。尤其是实验室方向传来的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以及随后军医史密斯被紧急请入、司令顾霆钧亲自赶去的阵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府邸内激起了层层涟漪。
精致的小洋楼内,莉莉安栗色的卷发精心地盘在脑后,穿着剪裁合体的丝绒晨袍,慵懒地倚在窗边。她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猫眼般的媚眼看似随意地欣赏着花园里被雨水打湿的残花,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主宅方向的一切风吹草动。
一个穿着花匠衣服、其貌不扬的男人,借着修剪花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小楼窗户,压低声音快速汇报:
“小姐,查清楚了。爆炸声来自老营房那边。动静很大,像是什么机器炸了。有人受伤,流了很多血!是……是二少爷顾云疏!伤得很重,肩膀被铁片扎穿了!司令大发雷霆,差点当场拔枪!史密斯大夫被紧急叫去了!”
“哦?”莉莉安红唇微张,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猫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顾云疏重伤?还是在那位少夫人的‘实验室’里?” 她优雅地将烟灰弹落在窗外,声音带着一种愉悦的冰冷,“真是……天助我也。”
她想起之前顾鸿铭的反常送书,想起自己启动的调查,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妩媚的弧度:“看来,我们这位少夫人的‘研究’,不仅魅力大到能让浪子回头送书,还危险到能炸伤司令的宝贝儿子呢……有趣,太有趣了。” 她踱回屋内,拿起桌上的加密烟盒,熟练地抽出一根特制的香烟,点燃。烟雾袅袅中,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算计。
“灰雀那边有消息了吗?”她对着空气问道。
之前那个低眉顺眼的佣人妇人立刻从阴影中走出:“回小姐,‘灰雀’刚传回密电。沈清婉婚前背景查无异常,江南沈氏嫡女,未曾留学,也无明确医学师承记录。但……有一点很奇怪。”
“说。”
“她婚前一年,曾频繁与北平一份进步小报《新声》编辑部有书信往来,署名似乎是……‘青萍’。内容不详,但《新声》当年刊登过一些激进的科学救国文章。”
“青萍?”莉莉安咀嚼着这个名字,猫眼微眯。她立刻联想到沈清婉那本《青鸾》杂志。“青鸾”……“青萍”?莫非是她的笔名?科学救国文章?这与老营房的“研究”似乎对上了。
“还有,”妇人继续道,“‘夜莺’冒险接近老营房外围,看到清理出来的垃圾里有大量破碎的玻璃器皿和……扭曲的金属部件,像是某种机器的转子残骸。还有……少量沾染了奇异绿色霉菌的布料碎片。”
“机器爆炸……绿色霉菌……”莉莉安眼中精光爆射!她猛地掐灭了香烟,快步走到书桌前,迅速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几行娟秀的日文密码:
“红雀急报:目标B(沈清婉)实验室发生爆炸,疑为高速离心装置损毁。顾云疏重伤。目标B研究核心指向霉菌培养物(极可能为新型抗菌剂)。其婚前笔名‘青萍’,与《青鸾》关联。建议:1. 启动‘梅’机关生物组专家,分析霉菌样本(己设法获取);2. 重点监控‘青鸾’杂志社;3. 利用顾云疏重伤事件,离间顾氏父子及兄弟关系,制造混乱便于渗透。红雀即行。”
她将纸条卷成细条,塞进一支特制的空心香烟滤嘴中,递给妇人:“立刻用‘雨燕’渠道,发往上海!”
“是!”妇人接过香烟,迅速退下。
莉莉安重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望着窗外司令府主宅的方向,猫眼中闪烁着阴冷而亢奋的光芒。沈清婉……顾云疏……你们的秘密,你们的伤痛,都将成为帝国最锋利的武器!这场由霉菌引发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她仿佛己经看到了猎物在精心编织的网中挣扎的景象。
顾云疏的伤势暂时稳定了。史密斯大夫取出了那块恐怖的金属碎片,进行了清创缝合,但失血过多加上伤口极深,他陷入了持续的高烧昏迷,被严密保护在司令府内院的静室中。顾霆钧震怒之后,面对沈清婉举出的笔友证据(信笺碎片)和儿子昏迷前可能的维护(张副官转述了顾云疏那句“别怕”),以及青霉素研究可能带来的巨大价值,他最终强压下了立刻处置沈清婉的冲动,但勒令她暂停一切实验,在老营房(实验室)闭门思过,等候发落。实验室也被更加严密的看守起来。
沈清婉回到了自己那间清冷的小院。月白色旗袍上顾云疏的血迹己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硬块,触目惊心。她将自己关在房内,身心俱疲。离心机毁了,实验被迫中止,顾云疏生死未卜……顾云疏的身份更是让她心神剧震
她坐在窗边,失神地望着桌上那本深蓝色的德文巨著——《微生物分离与纯化技术》。扉页上,顾云疏(云中雁)七年前遒劲有力的题赠字迹:“致鸿铭:医学之道,在于见微知著,救死扶伤。望兄勿负此心。云疏 于柏林 1929.夏” 此刻看来,充满了命运的讽刺。
她颤抖着手指,轻轻翻开书页。里面密密麻麻的德文旁,随处可见顾云疏用铅笔写下的批注、疑问、演算过程。那些严谨的思维轨迹,沉静专注的字迹,曾经是她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受到的灵魂共鸣。如今,它们却真实地属于那个昏迷不醒、身份是她小叔子的男人。
笔友的纯粹知己情谊,与现实中“叔嫂”身份的冰冷枷锁,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她心中激烈撕扯。她想起顾云疏扑来时决绝的身影,想起他覆在她手背上那只冰凉染血的手,想起他昏迷前那句“笔友……知己……此事唯你我知……”的恳求……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这份朦胧的好感,这份因灵魂共鸣而生的亲近与依赖,在残酷的身份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甚至……带着一种罪恶感。
“为什么……会是你……”她低声呢喃。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顾鸿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听说了爆炸和顾云疏重伤的消息,剑眉紧锁,星目中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对弟弟),有困惑,也有一丝被排除在外的烦躁。
他看到沈清婉坐在窗边,脸色苍白,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手中捧着那本德文医书,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到她月白旗袍肩头那片刺目的暗褐色血迹(属于顾云疏),一股莫名的烦躁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猛地涌上心头。
“他怎么样了?”顾鸿铭的声音有些生硬,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沈清婉被惊醒,慌忙合上书,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站起身,低垂着眼帘:“史密斯大夫说……碎片取出来了,但失血过多,还在昏迷发烧……要观察。”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顾鸿铭的目光落在她合上的那本书上,又扫过她肩头的血迹,眉头拧得更紧:“为了这堆破书,为了你搞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对“无用之物”的不屑,但其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别的什么。
沈清婉猛地抬起头,那双含雾的桃花眼此刻因泪水和愤怒而显得格外清亮逼人:“破书?乱七八糟?” 她指着桌上那本德文巨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大少爷!你知不知道!这里面记载的,是可能救活成千上万像张副官那样濒临死亡的伤兵的技术!是二少爷……是云疏他七年前就孜孜以求的救国之道!在你眼里是破书,在我眼里,在那些等死的伤兵眼里,是命!是希望!”
她眼中的光芒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再次让顾鸿铭心头一震,如同在雨中那次被她眼中纯粹喜悦的光芒击中一样。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看着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深切的痛苦(为了顾云疏?还是为了那所谓的“研究”?),再想到弟弟重伤昏迷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烦躁和一丝丝无力感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只是生硬地丢下一句:
“父亲让你安分待着!别再惹事了!”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房门被带上,室内再次陷入沉寂。沈清婉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书页上顾云疏的笔迹。尘封的医书,如同尘封的情感和无望的未来。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