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房实验室里,刺鼻的硝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菌液发酵的酸腐气息,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离心机的残骸冒着缕缕青烟,扭曲的金属碎片和飞溅的玻璃渣铺满一地,在透过破窗照射进来的惨淡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菌液如同诡异的绿色眼泪,在水泥地上蜿蜒流淌。
“二少爷!二少爷你撑住啊!” 阿生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襟,试图捂住顾云疏左肩后侧那个狰狞的伤口。鲜血浸透了粗糙的布料,迅速染红了他的双手。
顾云疏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巨大的失血和剧痛让他意识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他金丝眼镜的镜片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眼眸,此刻因生理的痛苦和心灵的巨大冲击而失焦、涣散。他的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沈清婉身上,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月白色旗袍的肩头,留下刺目的暗红。
沈清婉被他死死护在身下,毫发无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投入冰窟又瞬间被抛入熔炉。离心机爆炸的巨响还在耳中轰鸣,顾云疏扑来的身影、飞溅的鲜血、还有……还有他塞入她手中的那个染血的油纸包,以及那句如同惊雷般炸响的沙哑问询——“青萍……是你,对吗?”
她僵硬地低下头,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她哆嗦着打开,里面是她视若珍宝的实验笔记,以及……那张泛黄的、边缘毛糙的信笺碎片。熟悉的娟秀字迹(她自己的)与旁边那遒劲有力的笔迹(顾云疏的)——“云中雁”的署名,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眼底!
轰!
尘封七年的记忆闸门被狂暴地冲开!那些在昏黄油灯下伏案疾书、与“云中雁”激烈探讨磺胺局限、畅想微生物相克之理的北平寒夜;那些收到他寄自柏林、批注详尽的德文医学资料时的欣喜若狂;那份在乱世中寻得知音、灵魂共鸣的纯粹喜悦……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云中雁……那个在医学理念上与她高度契合、思想锐利如刀、字里行间透着赤子之诚与救国热忱的灵魂知己……竟然就是顾云疏?!那个在码头雨雾中惊鸿一瞥便让她心头微悸、葡萄架下身份揭露让她痛彻心扉、暗中屡次相助让她困惑又感激的……小叔子?!
荒谬!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命运玩弄的窒息感!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因失血而苍白脆弱、却依旧俊朗非凡的脸。金丝眼镜的裂痕如同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是……是你?”沈清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滚烫地落下,“云中雁……顾云疏……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巨大的认知颠覆带来的混乱和痛苦,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咳……咳……”顾云疏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剧痛似乎让他找回了一丝清明。他透过布满裂痕的镜片,深深地、复杂地凝视着她泪流满面的脸,那双桃花眼中此刻盛满了震惊、痛苦、茫然,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灵魂被撕裂般的脆弱。他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别……怕……”他用尽力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那只未受伤的手,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覆上她紧握着染血油纸包的手背。指尖冰凉,带着血的黏腻,却传递出一种微弱却坚定的力量。“笔友……知己……此事……唯你我知……”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神中充满了恳求与守护秘密的决绝,随即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顾云疏!”沈清婉的惊呼带着绝望的哭腔
“快!去叫军医!不!首接去请史密斯大夫!快去!”沈清婉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混乱和悲伤中挣脱出来,对着吓傻的阿生嘶声喊道。顾云疏的伤势太重了!肩胛骨附近深深嵌入的金属碎片,触目惊心的出血量,都预示着极度的危险!
阿生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沈清婉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在阿生和闻声赶来的警卫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顾云疏转移到实验室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长木桌上。她顾不上满身的血污和狼藉,也顾不上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救他!
她撕开顾云疏染血的西装外套和衬衫,露出伤口。狰狞的金属碎片深深楔入肌肉,周围的组织被高速碎片撕裂得一片模糊,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实验室里仅存的酒精(纯度不高)进行简单的伤口清洗消毒,再用大量干净的(同样撕自月白旗袍内衬的)布条紧紧压迫止血。她的动作迅速而专业,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不仅是紧张,更是因为眼前这具为了救她而重伤的身体,属于她刚刚确认的灵魂知己,也是她名义上的……小叔子。
就在她紧张施救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雷霆般的怒吼从门外传来:
“怎么回事?!谁在搞什么鬼?!闹出这么大动静?!”
顾霆钧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张诚紧随其后,脸色凝重。显然,离心机爆炸的巨响和混乱,己经惊动了司令部。
当顾霆钧看清实验室内的惨状——冒着青烟的机器残骸、满地狼藉、以及长桌上昏迷不醒、肩头插着巨大金属碎片、浑身是血的次子顾云疏时,他剑眉下的星目瞬间因震怒和惊痛而赤红!
“云疏!” 顾霆钧一个箭步冲到桌边,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和那恐怖的伤口,魁梧的身躯都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满手是血、脸色同样苍白的沈清婉身上!
“沈清婉!”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带着狂暴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迁怒,“这就是你搞的‘救国良药’?!这就是你向老子保证的‘能救前线弟兄的命’?!看看!看看云疏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 他后面的话被极致的愤怒堵在喉咙里,额头上青筋暴跳,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顾霆钧那如同实质的杀意和迁怒,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冻结。警卫们噤若寒蝉,阿生更是吓得在地。
沈清婉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沾着灰尘和血污,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含雾的桃花眼,此刻却如同被怒火和委屈洗过一般,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倔强与不屈。
她没有畏惧顾霆钧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反而挺首了因疲惫和悲伤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她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举起了那个染血的油纸包,以及里面露出的泛黄信笺碎片。
“司令!”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您问我搞的是什么?我告诉您!我搞的是希望!是能让我前线千千万万将士免于伤口溃烂、痛苦死去的希望!” 她的目光扫过那一片狼藉和昏迷的顾云疏,眼中痛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绝,“二少爷是为救我才受伤!我沈清婉在此立誓,若他有事,我愿以命相抵!但是!”
她猛地向前一步,将那染血的油纸包和信笺碎片高高举起,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顾霆钧:“但是!请您看看这个!看看云疏七年前在柏林写下的字!看看他与我探讨的是什么!是菌物相克!是抗菌良药!是科学救国之道!这台离心机,是我多么不容易才求来的的!是为了分离纯化救命之药!它爆炸了,是意外!是设备老旧!但绝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儿戏!”
她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司令!您可以杀我!可以骂我!但您不能否认!我和二少爷……不,是云中雁与青萍,我们七年前就在为今天努力!我们赌上一切,甚至性命,所求的,不过是想从这吃人的世道里,抢回几条命!抢回一点希望之光!”
顾霆钧被沈清婉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震住了。他暴怒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张染血的、泛黄的信笺碎片上。虽然距离稍远,但他依然能看清上面遒劲有力的熟悉笔迹(顾云疏的)和娟秀清雅的字迹(沈清婉的),以及那些涉及“磺胺”、“菌物相克”的片段论述。笔名“云中雁”和“青萍”赫然在目!
笔友?七年前?柏林?
这些信息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顾霆钧一部分狂暴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错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眼神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的女子,再看向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的儿子……一股迟来的、沉甸甸的震撼,如同巨石般压上他的心头。难道……张副官所说的“神药”,竟源于此?源于七年前两个年轻人隔着重洋的思想碰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洋腔洋调的叫喊:“让开!让开!伤者在哪?!”
史密斯大夫,那位在金陵开诊所的德裔外科医生,被阿生连拖带拽地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