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小院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笼。高墙环绕,院门紧闭,两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婆子如同门神般日夜把守。连头顶那片被切割的天空,似乎都比往日更加灰暗压抑。风声、鸟鸣、甚至府邸远处隐约的喧嚣,都被这无形的壁垒隔绝,只剩下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监视感。
沈清婉彻底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顾霆钧的雷霆之怒虽因特派专员之事暂时搁置,但“处置”二字如同悬顶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管家锐利的目光隔三差五便会在院门口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府邸的气氛紧绷如弦,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冰碴。
她谨记着油纸包中那行清峻小楷的警示——“暂敛锋芒,静待天时”。桌案上,那几本顾云疏深夜送来的旧书,成了她唯一的屏障和寄托。《昭明文选》、《唐诗别裁》、《古文观止》……她每日端坐窗前,强迫自己沉入那些古老而浩瀚的文字世界。笔尖在粗糙的毛边纸上划过,誊抄着先贤的文章,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笔墨莫辍心志”——顾云疏的叮嘱在她心中回响。她抄得极其认真,一字一句,仿佛要将那些字句刻入骨髓。这既是最好的伪装,麻痹着门外的眼睛,也是她维系精神不坠的唯一绳索。在抄写《归去来兮辞》时,“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句子让她指尖微颤;读到《陈情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时,巨大的孤寂感几乎将她淹没。但当她提笔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又从笔端升起,支撑着她挺首脊梁。
然而,精神的紧绷与巨大的心理压力,终究击垮了肉体。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加上连日来的惊悸忧思,沈清婉病倒了。
起初只是头晕乏力,她强撑着抄书。很快,寒热交加如同潮水般袭来。她裹着厚厚的被子,依旧冷得牙齿打颤,额角却滚烫如火。喉咙干痛如刀割,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咳嗽如同跗骨之蛆,撕扯着她单薄的胸腔,在寂静的小院里发出空洞而令人心悸的回响。
病来如山倒。高烧很快让她陷入昏沉。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顾霆钧的书房,碎裂的茶杯瓷片飞溅,顾霆钧雷霆般的怒斥在耳边炸响;莉莉安那刺耳的笑声和刻薄的“不合时宜”、“占着位置”的话语反复交织;哑巴刘叔无声的鞠躬、春杏含泪的眼睛、王嫂子孩子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所有画面光怪陆离地旋转、破碎。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月白色的旧中衣被冷汗浸透,紧贴着滚烫的肌肤。窗外婆子的低语声、府邸遥远的更梆声,都变得模糊不清。世界仿佛只剩下无边的寒冷、灼热的痛苦和无尽的黑暗。禁足的牢笼,在病魔的加持下,变成了吞噬生机的绝地。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青鸾折翼,火种将熄……难道真要无声无息地枯萎在这深宅一角?
就在她昏沉得几乎失去意识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是张妈。
沈清婉被禁足后,张妈虽被调离,但每日送饭和简单洒扫的差事还在。她端着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进来,看到沈清婉烧得满脸通红、蜷缩颤抖的样子,吓了一跳。
“少奶奶!您这是……”张妈放下托盘,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沈清婉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脸色骤变,“天哪!烧得这么厉害!”
沈清婉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张妈焦急而模糊的面容。她想说话,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张妈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好!这院里连个大夫都进不来……”她看着沈清婉痛苦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和不忍。犹豫片刻,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道:“少奶奶,您撑着点,奴婢……奴婢想想办法!”说完,她匆匆收拾了几乎没动的饭菜,快步退了出去。
希望渺茫。沈清婉重新陷入昏沉。在这等级森严的顾府,一个被司令严令禁足、形同弃子的“少奶奶”病了,谁会管?谁敢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清婉的意识在寒热中浮沉、几乎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这次进来的还是张妈,但她手中除了温热的清粥,还多了一个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张妈快步走到床边,将那个油纸包塞进沈清婉滚烫的手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敬畏:“少奶奶,快!这是……这是退热的药!赶紧喝了!”
药?沈清婉昏沉的意识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她勉强撑开眼皮,看向手心那个不大的油纸包。入手微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草气息。
“哪……哪来的?”她嘶哑地问,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张妈眼神闪烁,避开了她的目光,只含糊道:“少奶奶别问,快喝了!用水化开!”她手脚麻利地倒了温水,帮沈清婉将油纸包里的褐色药粉倒入碗中搅匀。
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沈清婉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心中疑窦丛生。张妈只是一个普通仆妇,她从哪里弄来的药?而且是在这种风声鹤唳、她被严密监视的情况下?她艰难地撑起身体,在张妈的帮助下,小口小口地喝下那碗苦得令人皱眉的药汁。药汁入腹,带来一股奇异的暖流,暂时压下了些许寒意和眩晕。
张妈喂完药,仔细地帮她掖好被角,又匆匆收拾好药碗和油纸,低声道:“少奶奶好好歇着,奴婢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沈清婉,眼神复杂,低低说了句:“您……要好起来。”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药效渐渐发挥作用。虽然依旧浑身酸痛,咳嗽不止,但那要将人烧干的灼热感终于开始缓缓退去。沈清婉的意识也清明了许多。
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枕边那个被揉皱的油纸包上。张妈闪躲的眼神和含糊的话语在脑海中回放。这药……绝不可能是张妈自己弄来的。府里规矩森严,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管家的眼睛。一个仆妇,怎么可能在严密封锁下弄到对症的、甚至可能是相当有效的西药?
一个名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骤然浮现在心头——顾云疏!
只有他!只有他有能力,也有动机,在顾霆钧的眼皮底下,在府邸严密的监视网中,悄无声息地送来救命的药!他一定是通过某种极其隐秘的渠道,将药交给了张妈,并严令她保密!张妈眼中的敬畏和紧张,不是对她这个失势的少奶奶,而是对背后那个真正送出药物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瞬间涌上沈清婉的心头,冲垮了连日来的绝望冰层。他一首在看着!在她病痛缠身、濒临崩溃的时刻,又是他,用这种无声却无比强大的方式,伸出了援手!这包带着余温的药,不仅仅驱散了她的高烧,更是在这冰冷的绝境中,为她注入了一股支撑下去的生命力量!这份沉默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也更让她心潮澎湃,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