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在高烧退去后的虚弱里,沈清婉更加依赖那些旧书。它们不仅是精神的食粮,更是隔绝外界窥探的盾牌。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几方微弱的光斑。沈清婉裹着厚衣,坐在窗边的小桌旁,继续誊抄《诗经》。她翻到《邶风·柏舟》一篇,笔尖在“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句子下微微停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坚守本心,矢志不渝……这不正是她此刻的写照吗?
当她准备翻页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书页的夹缝。那里似乎……比别处稍厚一些?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捻开两页纸的粘连处。
一枚冰冷的、带着金属特有质感和微光的圆形银元,赫然夹在泛黄的书页之间!
沈清婉的心猛地一跳!呼吸瞬间屏住!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院门口,两个婆子正背对着她低声交谈。她迅速将银元拢入掌心,紧紧握住!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如此熟悉,又如此珍贵!是银元!一枚崭新的、边缘清晰的银元!
她低头看向书页,正是《柏舟》篇。这绝非偶然!顾云疏!一定是他!他不仅送来了救命的药,更在这无人察觉的时刻,将一枚银元悄然藏入她日日翻阅的书页中!
他是什么意思?是担心她被禁足后彻底失去经济来源?是预见到她可能还会需要钱?还是……仅仅是想告诉她,她并非孤立无援,他一首在以他的方式,为她提供着最实际的支持?
掌心那枚小小的银元,在透过窗棂的微薄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坚定的光芒。它不像之前那五枚来自母亲的银元带着悲壮的牺牲意味,它更像是一颗沉默的种子,一颗在绝境中悄然埋下的、代表希望和守护的种子。是顾云疏无声的承诺——只要他在,就不会让她彻底陷入山穷水尽。这份不动声色、却又细致入微的关怀,如同暖流,瞬间熨帖了她病后虚弱的身心,更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难以平静的涟漪。
日子在禁足的压抑与病后的休养中缓慢流淌。顾霆钧的“处置”依旧悬而未决,府邸的气氛依旧紧绷。管家锐利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那两个婆子的监视也未曾松懈半分。
但沈清婉的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顾云疏深夜送来的旧书,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病中那包救命的药,是雪中送炭的暖意;书页间藏匿的银元,更是沉默却有力的守护宣言。这些点点滴滴,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在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挺首了未曾弯曲的脊梁。
她更加专注地投入旧书的研读和抄写。笔下的字迹愈发沉稳有力。她不再仅仅为了掩饰,而是真正试图从这些古老的智慧中汲取力量。《论语》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贤的箴言如同甘泉,滋养着她饱受摧折的灵魂。她甚至开始在抄写的间隙,在书页极窄的空白处,用极细的笔尖,写下自己零星的感悟和思考,字迹微小如蚁,却字字凝聚着她的心志。
莉莉安偶尔那充满恶意的“路过”和嘲讽,管家冰冷如刀的审视,甚至顾霆钧那悬而未决的处置,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具有毁灭性的压迫感。因为她知道,在这座看似铁板一块的森严府邸里,并非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有一个人,在用他独有的、沉默而强大的方式,为她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却足以喘息的空间。这份认知,如同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扎下了坚韧的根须。
深秋的最后一场寒雨过后,天气彻底转冷。院中那几株光秃秃的树木,枝干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嶙峋。
沈清婉的风寒终于痊愈了大半,只是偶尔还会轻咳几声,身体依旧虚弱。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鬼哭。半夜时分,她口渴醒来,起身倒水。
就在她端着水杯走回床边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窗外,靠近院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伫立?
她的心猛地一紧!是谁?守夜的婆子?还是……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借着窗外清冷的、被乌云半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辉下,院墙的阴影边缘,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衫的挺拔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清冷的光泽,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神。夜风吹拂着他长衫的下摆,微微飘动。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正落在她这扇紧闭的、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上。
是顾云疏!
沈清婉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怎么会在这里?深更半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站在她禁足小院的墙外?他想做什么?
只见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久到沈清婉端着水杯的手都有些僵硬发酸,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中似乎微微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仿佛想要叩响眼前的窗棂,又仿佛只是被夜风吹拂的自然动作。但最终,那只手停顿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又无声地、缓缓地垂落回身侧。
他什么也没做。没有叩窗,没有呼唤,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他只是那样沉默地伫立在寒冷的月光和深沉的夜色里,隔着紧闭的院门和高高的院墙,隔着森严的家规和无法逾越的叔嫂身份,静静地“看”着她所在的这扇窗,这片小小的囚笼。
夜风带来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墨香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入窗缝。这气息,与他送来的旧书如出一辙,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牵挂和……无言的守护。
沈清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一股巨大的酸涩与难以言喻的暖流交织着,瞬间冲上她的眼眶,视线变得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掌心的水杯变得滚烫。
他不能进来,甚至不能靠近。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在无人知晓的寒夜,确认她的存在,传递他沉默的关切。那只抬起又放下的手,是克制到了极致的温柔,也是这深宅大院里,最沉重、最无望、也最动人的情意。
顾云疏并没有停留太久。仿佛只是确认了那扇窗后微弱灯光的存在,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紧闭的窗扉,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深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墨痕,沿着墙根的阴影,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脚步声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
首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沈清婉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下来,几乎虚脱般地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中的水杯早己冰凉。她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月白色的袖口。
是委屈?是后怕?是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是被那沉默却惊心动魄的守护所深深撼动的灵魂战栗?她分不清。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冲垮了她强撑多日的堤防。顾云疏那无声的伫立,那抬起又放下的手,那融入夜色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他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在寒夜中,隔着高墙,确认她是否安好。这份情意,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却又温暖得让她在这冰冷的牢笼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全感。
泪水流尽,心绪却久久无法平息。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窗外,乌云彻底遮蔽了残月,寒风依旧在呼啸。但沈清婉的心中,那点被顾云疏用旧书、用药、用银元、用这寒夜无声的守护,一次次点燃又守护住的火种,却燃烧得异常明亮而坚定。
青鸾虽折翼,囚于金笼,但心火未熄。顾霆钧的雷霆之怒尚未降临,莉莉安的恶意窥伺仍在暗处,府邸的森严壁垒依旧冰冷。然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她并非全然孤独。有一道沉默的身影,始终在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挡去些许风霜,为她点亮微弱的星光。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本夹着银元的《诗经》,翻到《柏舟》篇,指尖拂过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月光虽被遮蔽,但她心中的信念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书页极窄的空白处,用尽全力写下两个微小却力透纸背的字:
“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