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星的风，干燥、凛冽，带着金属粉尘特有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穿过归藏反应炉巨大散热管道构成的钢铁丛林，呜咽着灌进这间堆满破烂的“实验室”。
空气里，劣质咖啡的焦糊味、机油挥发的刺鼻气息、以及角落里那口巨大“再生汤”圆筒散发的、混合了草药和化学试剂的诡异味道，顽固地盘踞着。
林烬坐在冰冷、布满油污的地面上，背靠着一个报废的旧式能量核心外壳。
她的身体依旧像散了架的木偶，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和透支过度的神经，带来清晰的刺痛和眩晕。
大脑深处，被强行撕裂又勉强粘合的精神核心，如同布满裂纹的玻璃，每一次思考都带着钝痛。
但她的双手没停。
沾满黑色油污的手指，正握着一块同样乌黑的破布，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地擦拭着一把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合金扳手。
她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力量也弱得可怜。破布摩擦在粗糙的锈迹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是公孙焱丢给她的第一个“工作”——把墙角那堆沾满陈年污垢的工具擦干净、分类摆好。
“擦不亮，今晚没饭吃！” 那个邋遢教授拖着沉重的金属义肢，在堆满零件的桌子前捣鼓着一块布满烧灼痕迹的电路板，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
林烬没有抱怨。只要能留下来，只要能接触到机甲相关的任何东西，擦扳手也是机会。
她的目光看似专注在扳手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扫过这间狭小、混乱、却如同宝库般的空间。
断裂的传动轴、扭曲的装甲板碎片、着混乱线路的控制盒外壳、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核心框架的伺服关节…这些在普通人眼里毫无价值的破烂，在她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数据视觉”，在经历了地底方尖碑的冲击、剧毒药剂的摧残、以及空间传送的撕扯后，虽然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并未熄灭。
此刻，这微弱的能力正被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品般调动着。
嗡…
极其微弱的幽蓝线条在她眼前勾勒出来，如同最纤细的蛛网，覆盖在那些冰冷的金属残骸之上。
她“看”到那把被擦拭的扳手，内部精密的棘轮结构被厚厚的锈蚀和油泥堵塞，关键的咬合齿磨损严重，但主体合金的分子结构依旧强韧。
她“看”到旁边一根扭曲的传动轴，并非完全报废，只是应力集中在某个点发生了塑性变形，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装夹具和加热点…
她“看”到角落里一个外壳破裂、被公孙焱随手丢弃的小型伺服电机，内部精密的线圈绕组竟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只是驱动芯片烧毁了…
每一件“垃圾”，在她的视野里，都剥离了表面的污垢和锈蚀，暴露出其内部的结构、材质、损伤点以及…那微乎其微的、可能被修复或再利用的闪光点。
这能力如同本能，如同呼吸，是她与生俱来的“钥匙”。
只是此刻，每一次调动这微弱的光丝，都如同在布满裂纹的玻璃上行走，大脑深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握着破布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眩晕，停下了擦拭的动作，闭上眼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太虚弱了，这能力成了双刃剑。
“怎么？擦个扳手就累趴下了？” 公孙焱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抱着手臂，靠在堆满零件的桌子上，那条金属义肢的液压关节发出轻微的“嗤”声。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促狭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似乎早己将林烬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老子当年在废土上刨食的时候，你这小丫头片子还在吃奶呢！这点活儿都干不利索，趁早卷铺盖滚蛋，省得浪费老子的‘再生汤’！”
林烬咬紧牙关，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大脑的刺痛，重新睁开眼，没有看公孙焱，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破布和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再次开始擦拭，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也更加专注，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块废铁，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公孙焱看着林烬那倔强的侧脸和微微颤抖却不肯停下的手，粗重的眉毛挑了挑，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拿起一把高频焊枪，对着那块烧焦的电路板，喷出刺目的蓝白色火焰。灼热的气浪和金属熔化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时间在机油味、焊锡味和扳手摩擦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荧惑星苍白的光线透过高窗上厚厚的污垢，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
林烬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大脑的刺痛如同跗骨之蛆。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只专注于眼前这块冰冷的金属。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沿着下巴滴落。
就在她感觉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
“哐当！”
实验室那扇用废弃装甲板焊接成的、极其沉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头顶的管道嗡嗡作响！
一个身影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高级香氛和机油味道的怪异气息，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来人顶着一头极其扎眼的黄褐色短发，如同燃烧的火焰般根根竖起，几缕挑染成荧光粉的发丝格外张扬。
他穿着一件剪裁怪异、缀满了金属铆钉和发光二极管（LED）灯带的黑色皮质夹克，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夸张骷髅头图案的紧身T恤。
下身穿一条布满破洞、同样缀满金属链条的工装裤，脚蹬一双厚底、带着夸张金属齿轮装饰的铆钉靴。
那张脸倒是生得极为帅气，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只是此刻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耐烦，破坏了原本的俊朗。
他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烦躁地抓了抓那头黄褐色的乱发，眼神如同探照灯般在堆满破烂的实验室里扫视，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角落工作台前的公孙焱身上。
“老焱头！” 年轻男子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种特有的、玩世不恭的张扬腔调，语速极快，“我的‘孔雀明王’左肩那个动态平衡辅助翼的微调伺服器又抽风了！昨天调试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起来它就开始跳抽筋舞！赶紧给我看看！下午玄机院那帮书呆子搞战术推演，我还指望用它闪瞎他们的狗眼呢！”
他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朝公孙焱那边走去，靴子踩在满地的油污和零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坐在地上的林烬。
公孙焱头也没抬，手里的焊枪依旧喷吐着蓝白色的火焰，发出滋滋的噪音。
“陆大少爷，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呢？你那‘孔雀’隔三差五就闹脾气，老子看它是跟你这骚包主人学的！放着好好的制式机甲不玩，非得整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自己折腾坏了，倒想起老子这‘垃圾站’了？”
“切！制式机甲？那跟裹脚布有什么区别！”
被称作陆昭的年轻男子嗤之以鼻，他几步走到工作台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拍在公孙焱正焊接的电路板上，震得零件一阵乱跳，“别焊这破玩意儿了！先帮我弄伺服器！价钱好说！给你双倍！不，三倍工时费！”
公孙焱被拍得手一抖，焊枪差点烧到自己的破实验袍。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油污的脸上怒气勃发：“陆昭！你小子皮痒了是吧？！信不信老子把你那身骚包行头连同你那破‘孔雀’一起扔进‘再生汤’里回炉重造？！”
“别别别！老焱头息怒！” 陆昭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变脸比翻书还快，“我这不是着急嘛！你看，我连孝敬您的‘好东西’都带来了！”
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件缀满LED灯带的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散发着银色金属光泽的扁平盒子，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公孙焱看到那盒子，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哼！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黑来的‘好东西’？老子可不想哪天被宪兵队堵门！”
“放心！绝对干净！‘废铁市场’淘的，老古董了！” 陆昭笑嘻嘻地把盒子塞到公孙焱沾满油污的手里，动作熟稔自然，“快看看！绝对是您老的心头好！”
公孙焱接过盒子，狐疑地掂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好东西”的诱惑，暂时放下了焊枪和电路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几片薄如蝉翼、呈现出奇异虹彩光泽的金属箔片。
“嗯？…这是…星蝶翼鳞？” 公孙焱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布满油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对着头顶摇晃的灯光仔细查看，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好东西！好东西啊！这玩意儿的光学偏折率…啧啧！要是能融进机甲涂装里…”
趁着公孙焱被“星蝶翼鳞”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陆昭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目光随意地在实验室里扫视。就在这时，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和一堆废旧零件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林烬依旧保持着擦拭扳手的姿势，低着头，沾满油污的脸埋在阴影里，破旧的防护服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只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脏兮兮的流浪猫。
陆昭那双原本带着玩味和不耐烦的桃花眼，在看到林烬那只正握着扳手的右手时，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审视光芒！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林烬破旧的衣衫和满身的污垢，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那只刚刚从金属化中恢复、皮肤上还残留着极淡、几乎不可见的幽蓝辐射纹路的手臂！
他左耳上，悬挂着一枚由机械键盘碎片熔铸而成的、造型粗犷的项链，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陆昭的脚步没有停下，依旧走向公孙焱，但脸上的表情己经恢复了之前的张扬和不耐烦，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锐利审视从未发生。
“喂，老焱头！” 陆昭用胳膊肘捅了捅正沉浸在“星蝶翼鳞”美妙光泽中的公孙焱，下巴朝林烬的方向努了努，“你这垃圾场什么时候还收留起流浪猫了？看着风一吹就倒，擦个扳手都费劲，能顶什么用？别浪费你那宝贵的‘再生汤’了！”
公孙焱被打断，没好气地瞪了陆昭一眼：“关你屁事！老子乐意！这小丫头片子命硬，从天上掉下来都没摔死，正好给老子当苦力使唤！”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故意提高了点音量，“再说了，别小看人！这丫头片子，眼睛毒得很！昨天老子随手丢给她一块破传感芯片，她居然能看出里面的旧伤和核心层的关键节点！”
林烬擦拭扳手的动作微微一顿。公孙焱是在替她说话？还是在…试探？
陆昭闻言，再次看向林烬，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和探究，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眼睛毒？有多毒？能看出我这身行头值多少信用点吗？” 他夸张地转了个圈，身上的LED灯带和金属链子哗啦作响。
“滚蛋！少在老子这儿耍贫嘴！” 公孙焱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拿着你那破伺服器，滚那边工作台等着去！老子先研究研究这‘星蝶翼鳞’，回头再收拾你的‘孔雀’！”
“得嘞！您老慢慢研究！” 陆昭笑嘻嘻地应着，果然不再纠缠。
他走到旁边一张堆满杂物的备用工作台前，动作熟练地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然后从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同样缀满金属挂件的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结构极其精密的银色圆柱体——那正是他口中“抽风”的微调伺服器。
他不再看林烬，低着头，开始拆解那个伺服器，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修长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细小的零件间飞舞，显示出与外表截然不同的高超技术素养。
只是，他那看似专注的侧脸，偶尔会极其短暂地朝林烬的方向瞥上一眼，目光深处，那抹审视和探究，如同隐藏在华丽羽毛下的冰冷刀锋，从未真正散去。
林烬低着头，继续擦拭着手中的扳手。破布摩擦着冰冷的金属，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道若有若无、却带着强烈穿透力的目光。
陆昭…赫连财阀的第七顺位私生子…地下黑客组织“破壁者”首席…
这个表面浮夸张扬如同孔雀的年轻男人，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天元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就在林烬心中警铃大作时，脑海中，锈骨那沉寂的意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警告…外部…高权限…扫描…波束…锁定…位置…】
林烬的心猛地一沉！
外部扫描？高权限锁定？
是谁？！
几乎就在锈骨警告发出的同一瞬间！
嗡！
一道极其微弱、冰冷、带着强烈敌意和贪婪的、如同毒蛇般的无形探测波束，穿透了归藏反应炉厚重的金属壁垒和层层叠叠的垃圾山阻隔，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狭小的实验室！
波束的源头，首指林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