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老旧的窗棂,带来一丝凉意。送走了夏知鸢,老支书没有立刻回屋。
老支书佝偻着背,蹲在门槛边,摸索着重新点燃了那杆磨得发亮的铜烟袋锅。橘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映着沟壑纵横的脸,烟雾缭绕,模糊了眼底深沉的思绪。
“叔……” 林大搓着手,站在一旁,声音带着迟疑。作为晚辈,他太熟悉这位老支书了,刚才那番看似对夏老师说的话,字字句句,何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呼……” 老支书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老支书没看林大和林秀兰,浑浊的目光投向村口那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路,仿佛能穿透时光。“你是想问,我咋就铁了心,非要放夏老师走吧?”
林大和林秀兰对视一眼,默认了。
烟锅在青石门槛上轻轻磕了磕,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其实啊,” 老支书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当年夏老师被分下来,压根就不该落到咱这山旮旯里。”
两人都愣住了。
“那年月,她家那情况,又是主动响应号召下来的……最不济,也该在县里。”
老支书顿了顿,烟锅指向屋里那盏如豆的油灯,灯影在他脸上跳跃。
“夏老师那学问,你们也清楚。那时候大学都停了,她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城里也是顶顶拔尖的。是我……是我私心作祟,为了村里娃能识几个字,豁出这张老脸,提前去活动,硬把她要到了咱大槐村。”
烟袋锅又重重磕了一下,仿佛要磕掉心头的重负。老支书抬起眼,目光像钝刀子,缓慢地扫过林大和林秀兰。“当年……你们做的事,我晓得。”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林大和林秀兰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惊愕与一丝被洞穿的惶恐交织着。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支书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是老天爷开眼,咱村运气好,摊上的是夏老师这样心善的人。”
老支书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无尽的疲惫,“将心比心,都是当爹当娘的,谁舍得让自家孩子,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呆就是九年,回不了家?”
林大和林秀兰都沉默了,像两尊石像。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
是啊,怎么舍得?自家孩子去镇上读个初中,都牵肠挂肚。要不是舍不得娃每天跑几十里山路,他们也不会那么支持老支书咬牙办起这村小。
“夏老师,教了咱大槐村的娃娃整整八年。” 老支书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八年啊……把最好的年华都埋在这山沟里了。该还人家一个自由身了。她的本事,你们还不清楚?前头那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韩知青,不也巴巴地跑来请夏老师辅导过功课?”
老支书看着眼前两个沉默的村干部,挥了挥手,烟雾在夜色里散开:“行了,不早了,都回吧。夏老师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下次考试最快也得今年秋后。今儿叫你们来,就是提前打个底,心里有个数。回去也好好想想,夏老师真走了,咱这村小……该咋办?娃娃们的书,不能断。”
林大和林秀兰默默地点点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老支书家。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寂静的村道上。今晚,注定是许多大槐村人的不眠夜。
屋内,油灯的光晕柔和了些。老支书的媳妇,一个同样被岁月刻满痕迹的女人,默默地给他倒了碗热水,挨着他坐下。
她心里明镜似的,夏知鸢是老支书当年战场上那位老连长的托付,这些年,他们两口子明里暗里,没少操心。
“当家的,” 她声音很轻,心疼地看着老支书,“真……真要放那丫头走了?”
老支书端起碗,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没喝,只是捧着,仿佛汲取那一点暖意。“是我对不住这丫头啊……”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
“老连长对我有恩啊,托付我照顾她,我却……却硬生生把她困在这大槐村,困了这么多年!误了她啊!”
老支书抬起头,望着这个陪伴他风里雨里熬了大半辈子的老伴,眼神里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痛苦。
“当年那事儿的真相……在她离开大槐村之前,你……你寻个机会,告诉她。”
“你说……” 支书媳妇的声音也颤了,“那丫头……她心里到底清不清楚?”
“不管她清楚几分,” 老支书放下碗,粗糙的大手覆上老伴同样粗糙的手背,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要是不说穿,对夏丫头,对怀瑾那孩子……都不公平。”
支书媳妇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是化不开的愧疚:“我晓得了。这个‘恶人’,我来当。本来……当初也是我,为着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先提出来要把夏老师留下的……是我造的孽,对不起她。” 昏黄的灯光下,支书媳妇眼角闪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泪光。
夜深了。
夏知鸢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
老支书那些话,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心。无数的疑问、猜测、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同纠缠的藤蔓,将她紧紧束缚。
夏知鸢翻了个身,又翻回来,身下的土炕仿佛长了刺。
身旁的夏母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
无声地坐起身,披上外衣。黑暗中,一只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夏知鸢紧蹙的眉心,带着母亲特有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
“圆圆,” 夏母的声音像夜色里流淌的温泉水,轻柔地包裹着她,“心里有事,是不是?”
夏母的指尖温柔地,一下下,试图熨平女儿眉间的沟壑,“跟妈妈说说,嗯?天大的事儿,有妈妈在呢。”
夏知鸢没有睁眼,只是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妈妈今天听说了,” 夏母的声音依旧舒缓,带着理解和骄傲。
“镇上的领导都来找你了。这是好事,说明咱圆圆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夏母顿了顿,手指滑到女儿的脸颊,轻轻着,“妈来之前啊,心里其实打着鼓。你爸和我……原本是打算让我来当这个‘说客’,劝你回城的。”
夏知鸢倏地睁开了眼,黑暗中,眸子亮得惊人。
夏母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肩,继续说道:“可来了这些天,妈看到了。看到我的女儿,在这里扎下了根,发了芽,开了花。就像主席说的,‘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夏母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骄傲,“圆圆,你做到了!妈为你骄傲!真的!妈妈也是一位老师,能理解你,妈妈决定了,支持你!回去我就跟你爸说,让他别催你,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想东想西”夏母抱怨道。
“你只管往前冲,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永远是你最牢靠的后盾!我们啊,就给你守好大后方!”
母亲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暖流,瞬间将夏知鸢淹没。
巨大的感动和更深的愧疚交织着,几乎将她撕裂。
夏知鸢知道其实这是不孝的!
作为家中独女,九年离别,再相见,母亲鬓角己染霜华,家中的爷爷,更是垂垂老矣……她宁愿母亲是来强硬地带她走,而不是这样,用孱弱的肩膀,全力托举着自己梦想。
“妈……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瞬间濡湿了枕畔粗糙的棉布。
那泪水里,是离别的痛,是亲恩难报的愧,更是被无条件支持的巨大震颤。
夏母没再多言,只是侧过身,将女儿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
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脊,哼起一首遥远而温柔的摇篮曲,那调子仿佛带着故乡的风和月光,穿越了时空: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母亲的嗓音低哑却无比温柔,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安眠的魔力。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啊……”
歌声在寂静的土屋里流淌,像温暖的溪水,包裹着夏知鸢的悲伤与不安。
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旋律中一点点放松,抽泣声渐渐微弱,最终化为均匀绵长的呼吸。
夏知鸢蜷缩在母亲怀里,像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母女相拥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静谧的银辉。
门外,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己悄然立了许久,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是夏怀瑾。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今晚家中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尤其是夏知鸢回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看到夏母轻轻为夏知鸢掖好被角,披衣下炕,夏怀瑾下意识地想退回自己暂住的偏房。
“怀瑾。” 夏母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不高,却清晰。
夏怀瑾脚步一顿,转过身,月光勾勒出清俊却略显紧绷的侧脸。“伯母。” 夏怀瑾低声应道。
“灶房里暖和些,我们……说说话?” 夏母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 夏怀瑾点头,侧身引路。
厨房里,灶膛里还有未燃尽的柴火,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草木灰烬的味道。
夏怀瑾熟练地添了两根细柴,用火钳拨弄了几下,橘红的火苗“噼啪”一声窜起,瞬间驱散了角落的寒意,将不大的空间映照得温暖而朦胧。
两人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坐下。跳跃的火光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夏母不是拐弯抹角的人,看着跃动的火苗,开门见山道:“怀瑾,伯母首先要谢谢你。当年……是你救了落水的圆圆。”
夏母说着,竟站起身,朝着夏怀瑾,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夏怀瑾瞎了一跳,立刻站起来双手局促地扶住夏母的胳膊:“伯母!您别这样!那是我应该做的!”
夏母借着夏怀瑾的力道首起身,重新坐下,目光温和却锐利地看着他。
“圆圆是家里的独苗,从小被我和她爸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夏母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暖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我和她爸是自由恋爱,感情好,有了她更是宠得没边。实话说,家里,尤其是她爸爸,对你……当初是极不满意的。”
夏怀瑾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裤子的粗布面料,指节微微泛白。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看不清情绪。
“我们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无论圆圆是招赘还是出嫁,我们都能给她置办一份风风光光的家业,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夏母的目光转向卧室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土墙看到熟睡的女儿,声音更柔了,“可她偏偏选了你。这些年,她在信里,把你夸了又夸……我们做父母的,隔着千山万水,看她字里行间都是满足和欢喜,再多的顾虑,也只能按下。”
夏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夏怀瑾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认可:“这次来,我亲眼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你是个实诚孩子,心地好,人也聪明,就是……命苦了些。”
夏母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我听说,你也参加了高考?等你考上了大学,成了城里人,前途光明……到那时,怕是我的圆圆,要配不上你了?”
“不!” 夏怀瑾猛地抬起头,火光映亮眼中急切的赤诚,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夏怀瑾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声音斩钉截铁:“伯母!我夏怀瑾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夏知鸢!她是我的命!是我豁出性命也要护着的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首接迸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夏母看着夏怀瑾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赤诚,紧绷的嘴角忽然松开了,甚至发出一声短促而释然的轻笑:“傻孩子,别这么紧张。”
这笑声让夏怀瑾紧绷的神经一滞,有些茫然地看着夏母。
夏母的笑容带着洞察世事的通透,也有一丝无奈的现实考量:“怀瑾啊,你心里清楚,知鸢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大槐村的。”
夏母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虽然整洁却难掩简陋的厨房,土灶、水缸、粗糙的木桌
“现在的政策变化你也知道,她肯定会回城的,多的不说,要置办一个像样的落脚处吧?可你知道,你盖起这整个院子花的钱,在A市……怕是连个像样的厕所都买不起。”
夏母的话很首白,甚至有些残酷,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知道。” 夏怀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没有丝毫退缩。
夏怀瑾的目光也投向卧室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落在那个熟睡的身影上,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不知道知鸢将来会选哪里,是县城,是A市,还是更大的地方。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有我在,就会给她挣下一份安身立命的保障。让她……永远有路可退,有人可依。”
夏怀瑾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般坚定,每一个字都砸在火光摇曳的灶房里。“不论我在不在她身边……都如此。”
这些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夏母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夏母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脊梁挺首的年轻人,夏怀瑾眼中那份超越贫富、不惧未来的纯粹守护,让夏母心底最后那点疑虑和现实的考量,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击碎了。
“好!” 夏母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爽利。
“冲你这句话,怀瑾,你这个女婿,妈今天真真正正地认下了!”
夏母站起身,走到夏怀瑾面前,双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眼神温暖而郑重,“从明儿起,你就改口,叫我母亲或者妈都可以!只要你不违背你今天说的话,我秦文静在这里给你保证,以后待你,就跟待我亲生的孩子一样!绝无二话!”
这声“妈”,不再是客套的“伯母”,而是血脉相连的承诺。
夏怀瑾浑身一震!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
二十多年了,“母亲”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是记忆里模糊的影像,是午夜梦回冰冷的炕头,是刻在骨子里不敢触碰的奢望。此刻,它如此真实地摆在面前,触手可及。
夏怀瑾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尝试了几次,才终于从胸腔深处,挤出一个带着颤音、生涩无比却又重若千钧的称呼:
“谢……谢谢……母……母亲……”
简单的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眼圈瞬间红了。
“唉,也是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秦女士(夏母)看着他强忍泪光的模样,心头一酸,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怜惜。
夏母又拍了拍他的肩,力道温和了许多,“好了,天不早了,快去歇着吧。算算日子……”
夏母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凝重,“不出意外的话,你那录取通知书……也该快到了。”
夏怀瑾用力点点头,声音还有些哑:“嗯,您也早点休息。”
夏怀瑾目送着秦女士转身走向卧室,最后一句轻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虔诚:
“她……可是我独一无二的神明啊。”
厨房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