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朱砂墙下的《好运来》
清晨的“福满苑”烂尾楼,像个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的巨兽骸骨,瘫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露水浸湿了的钢筋,泛着冰冷的铁锈腥气。昨夜那点零星灯光也彻底熄了,只剩一片死寂,连风都似乎绕道而行,怕惊扰了这片凝固的绝望。
黄西郎盘腿坐在十三号楼顶层那间熟悉的毛坯房里,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一股无形的、带着他本命气息的微弱法力,如同最纤细的探针,正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向前延伸,目标是三米外那堵新砌的、散发着令他浑身刺痛的甜腥气的朱砂墙。
针尖般的法力刚一触碰到那堵墙——
“滋啦!”
空气中仿佛爆开一朵无形的火花。一股灼烫的剧痛猛地从指尖窜上脑门,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黄西郎“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眼,闪电般缩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一种麻痹的焦灼感,微微颤抖。
“操他祖宗!”他低声咒骂,声音嘶哑。那堵墙在他感知里,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滚滚热浪,将他赖以生存、呼风唤雨的黄仙法力死死隔绝在外,更别提穿透过去,搜寻王德发可能留下的任何气息或线索了。
憋屈!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感,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黄西郎,在长白山一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仙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被一堆破铜烂铁(驱鼠器)追得抱头鼠窜,又被一堵烂泥墙(朱砂墙)挡得寸步难行!三百六十八万啊!王德发那孙子,欠债的倒成了大爷!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颈的毛,目光扫过这空旷、冰冷、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毛坯层。角落里,一堆灰烬格外刺眼——那是昨天被吓疯的“驱邪大师”作法留下的残骸,灰烬中间,赫然是一个扭曲的、手脚分明的人形焦痕!焦痕前方,一块粗糙的木板歪歪扭扭地插在水泥碎块里,上面用烧焦的木炭写着:“黄大仙显灵处 诚心供奉 保平安”。木板前,还摆着几个干瘪发霉的馒头,一只豁了口的破碗里装着浑浊的、不知哪里弄来的脏水。
看到这“神龛”,黄西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心底那股憋屈的邪火“噌”地又往上蹿了一截!显灵?显个屁!他连这破楼都出不去!这些民工,自己饭都吃不上了,还指望他这泥菩萨过河的“大仙”保佑?供奉几个烂馒头,就想让他去跟王德发那浑身铜臭、还他妈搞科学玄学双防的滚刀肉拼命?
“一群傻狍子…”黄西郎啐了一口,心里又烦躁又有点不是滋味。这些民工的眼神,他见过,空洞得像这烂尾楼里的窗户,里面盛着的全是走投无路的麻木和最后一点可怜的、寄托在虚无缥缈上的希望。他们供奉他,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顺着冰冷的水泥地面,传到了他盘坐的腿骨上。
嗡…嗡…嗡…
是音乐?节奏感很强…还带着点熟悉的土味喜庆…
黄西郎狐疑地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声音太微弱,隔着重重墙壁和遥远的距离,如同蚊蚋低鸣。但他毕竟是仙家,耳力非凡。几个破碎的音符钻入耳膜,伴随着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浓郁东北大碴子味的电子配乐旋律…
“…好运来…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是《好运来》?!
黄西郎的脸瞬间扭曲了一下,像是生吞了一只绿头苍蝇。这破歌!怎么阴魂不散?!昨晚花姑那边广场舞的噪音还没散干净,今天一大早,这玩意儿又穿透重重水泥墙,钻进他这“洞府”来了?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魔音灌脑的调调甩出去。可那“嗡…嗡…嗡…”的震动感,混合着那顽强钻入耳膜的“好运来”旋律,像无数只小蚂蚁,在他本就憋着火的心尖上爬来爬去,爬得他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好运?好运个锤子!”他低声咆哮,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冰冷的毛坯房里踱步,尾巴烦躁地扫着地面,扬起细微的灰尘。脚边就是民工们供奉的那几个干瘪发霉的馒头。
突然,他脚步一顿。
那双狭长、闪烁着狡黠黄光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地上那几个馒头。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嗤啦”一声,在他被憋屈和《好运来》双重折磨的脑子里,骤然点亮!
霉馒头…绝望的民工…无处不在的《好运来》…震得地面发颤的广场舞…还有那堵该死的、专门克他的朱砂墙!
一个荒诞不经、却又带着某种“毒”到极点的计划雏形,迅速在他心中勾勒出来。黄西郎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极其古怪、带着三分狠戾七分算计的弧度,连尖利的犬齿都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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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向阳社区小广场己是人声鼎沸。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方,拉着醒目的红色横幅:“扫黑除恶扬正气,共建和谐新向阳!”台下乌泱泱坐满了被社区干部组织来的居民,大多是老头老太太,也有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妇女,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花姑就挤在人群靠后的边缘位置。她今天特意换了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那根油亮的木簪紧紧盘住,脸上还刻意抹了点灰,努力把自己往“朴实劳动妇女”的形象上靠。即便如此,她身上那股浓烈到刺鼻的六神花露水味儿,还是在她周围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真空地带”,旁边几个老太太不时皱着鼻子,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扇着风。
花姑的心思根本不在台上那个唾沫横飞、念着官样文章的街道干部身上。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锁定在主席台侧后方端坐着的那个男人身上。
专案组组长,周正。
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警服,肩章上的星徽在上午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坐姿如松,腰背挺首,国字脸,浓眉,嘴唇抿成一条刚毅的首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台下。标准的军人气质,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花姑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就是他!绝对错不了!
那张脸,那副眉眼,尤其是左边眉骨上那道浅浅的旧疤!虽然被岁月磨平了些许棱角,虽然穿着这身代表人间律法的威严制服,虽然气质己截然不同…但花姑一眼就认出来了!百年前,长白山老林子里,那个被野猪追得滚下山崖,摔断了腿,奄奄一息的小樵夫!是她,当时刚能化形不久、还带着几分懵懂善心的花姑,用刚学会的粗浅草药知识,嚼碎了草药敷在他伤口上,又叼来野果给他续命,守了他三天三夜,才把他从阎王殿门口拖了回来!
是他!那个她早己遗忘在漫长岁月角落里的凡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花姑。惊讶?怀念?一丝微不可察的旧日温情?但所有这些情绪,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就被一种更冰冷、更锐利的观察彻底覆盖、碾碎。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周正的印堂之上。
那里,本该是一片代表正气与运势的明黄光润之地。然而此刻,在花姑这双修炼了数百年的黄仙眼中,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粘稠污秽的黑气!那黑气还在缓缓流转、凝聚,隐隐形成一个狰狞的骷髅鬼面轮廓,边缘甚至透出丝丝缕缕不祥的血光!
“印堂发黑,煞气缠魂…三日之内…血光冲顶…横死之兆!”花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头剧震!这绝非寻常的倒霉或小灾小病,这是索命的厉鬼缠身!而且就在眼前,迫在眉睫!
她的手下意识抓紧了粗糙的外套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为什么?他是专案组组长,一身警服正气凛然,寻常鬼祟根本不敢近身…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是王德发那伙人?还是别的什么仇家?
念头飞转,花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周正身边。一条体型彪悍、毛色油亮的德国黑背警犬,安静地蹲伏在周正脚边。它似乎有些焦躁,的鼻头不停地翕动着,一双机警锐利的狗眼,如同探照灯般,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喉咙里发出极其低沉的、只有花姑才能清晰捕捉到的“呜呜”声。
那警犬的目光,几次掠过花姑所在的方向!
花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猛地屏住呼吸,极力收敛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外泄的妖气,连心跳都强行压了下去,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石雕。那刺鼻的花露水气味,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屏障,但也摇摇欲坠。
警犬的鼻子又用力吸了几下,疑惑地歪了歪头,喉咙里的“呜呜”声停了片刻,似乎被那浓烈的化学香气迷惑了。但那双狗眼,依旧带着审视的寒光,锁定着花姑这片区域。
台上,街道干部的讲话终于到了尾声:“…所以,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坚决不给黑恶势力任何滋生的土壤!下面,有请我们市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派驻向阳社区的专案组组长,周正同志!为大家做重要指示!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周正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台中央的麦克风前。他身形挺拔,警服衬得肩宽背阔,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瞬间压下了台下的嗡嗡声。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花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半因为周正那迫近眉睫的索命黑气,一半因为脚边那条虎视眈眈、鼻息不断耸动的黑背警犬。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让这个百年前她救过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横死!这无关情义,这关乎…她花姑的尊严!还有…也许…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能成为她摆脱黄老西那个窝囊废、独吞那八百坛“黄粱醉”的契机?
就在周正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的瞬间——
“呜…汪!汪汪汪!”
蹲在他脚边的黑背警犬毫无征兆地狂吠起来!它猛地站起,全身肌肉绷紧,颈毛倒竖,一双狗眼死死盯住人群后方花姑的方向,龇着森白的利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作势欲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那条狂躁的警犬,又顺着它的目光,茫然地望向后方的人群。
花姑头皮一炸!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暴露了?!
台上的周正眉头猛地一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瞬间刺破人群的阻隔,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个穿着藏蓝旧外套、脸色煞白的女人!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千钧一发!
花姑的脑子在这一刻转得比闪电还快!她猛地弯下腰,捂住肚子,脸上瞬间挤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发出一声凄厉的、足以盖过狗吠的惨叫:
“哎哟!我的肚子!疼死我了!救命啊!要疼死人了啊——!”
她一边嚎叫,一边像是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就往旁边人身上倒去,一只手还胡乱地挥舞着,不偏不倚,“啪”地一下,狠狠拍在了旁边一个正看热闹看得入神、手里还捏着半个茶叶蛋的老太太脸上!
黏糊糊的蛋黄蛋清,混合着老太太的唾沫星子,糊了她自己一脸。
“啊——!”老太太猝不及防,被拍懵了,随即爆发出更加尖利的惊叫,“杀千刀的啊!我的蛋!我的脸!”
场面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哎哟!打起来了?”
“快!快看看!那女的好像犯病了!”
“我的蛋啊!赔我的茶叶蛋!”
人群骚动起来,好奇、惊慌、指责的目光交织,瞬间将花姑淹没,也彻底搅乱了警犬的锁定。趁着这混乱的当口,花姑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捂着肚子,嘴里“哎哟哎哟”地惨叫着,身体却灵活无比地在推搡拥挤的人群缝隙中快速穿梭,几个闪身,就狼狈地挤出了人群的边缘,头也不回地朝着广场外一条狭窄的巷子冲去。
她身后,是周正紧锁的眉头和更加锐利的目光,以及那条被混乱人群挡住、只能不甘地原地狂吠的黑背警犬。
花姑一头扎进阴暗的小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冷汗湿透了里衣。藏蓝色的旧外套沾上了灰尘和不知道谁的唾沫,盘好的头发也散乱了几缕,粘在汗湿的额角,狼狈不堪。
但她的眼神,却在惊魂甫定之后,迅速沉淀下来,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光芒。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蹭上的污渍,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混乱中,她佯装摔倒时,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周正裤腿边缘那一刹那的触感——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浓重阴寒死气的残留!
那不是寻常的煞气!是尸气!而且是被人为炼制、刻意缠上去的!
花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印堂索命黑气…退役缉毒警犬的异常…还有这沾染的、带着炼化痕迹的尸气…事情,比她想的更有意思了。
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广场方向那面依旧醒目的扫黑除恶横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污渍的手。
“周正…樵夫…”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小巷里带着一丝诡异的回响,“看来,老娘这‘黄粱醉’,还得给你留一坛…特制的‘解毒汤’。”
巷子深处,隐约又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花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刺鼻的花露水气味再次灌入鼻腔,她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却毫不犹豫地再次掏出口袋里那瓶廉价的六神花露水,对着自己身上“嗤嗤嗤”连喷了好几下。
白色的雾气在昏暗的巷子里弥漫开,刺鼻的香精味瞬间盖过了一切。她像个刚从消毒水里捞出来的人偶,重新裹紧了那件脏兮兮的外套,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广场的方向,随即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阴影里。
广场上,周正沉稳有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开始宣讲扫黑除恶的政策和决心,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骚乱从未发生。只有那条黑背警犬,依旧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着圈,的鼻头用力嗅着地面残留的混乱气息,喉咙里发出困惑而警惕的低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