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烂尾楼里的讨债仙与假酒西施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死死裹着“福满苑”烂尾楼群。只有零星几盏苟延残喘的工地照明灯，在钢筋水泥的骨架里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光斑。风在空洞的窗户间尖啸，卷起地上的沙砾和建筑垃圾，呜呜咽咽，活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黄西郎就蹲在十三号楼顶层的毛坯房里，缩在承重柱投下的一片浓重阴影里。空气里飘荡着劣质水泥和生石灰的呛人味道，还混杂着一股极其微弱、却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甜腥气——朱砂。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那股子刻入骨髓的厌恶感首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搅。王德发这黑心烂肺的玩意儿，竟真用掺了朱砂的水泥砌墙，专门对付他！那些本该是庇护的墙壁，此刻在他感知里成了烙铁般滚烫的屏障，法力撞上去，就像雪水泼进烧红的铁锅，“滋啦”一声，只剩一缕憋屈的青烟。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坚硬的物事——那是他的宝贝算盘。乌沉沉的木框，光滑锃亮，算盘珠却是异样的森白，在昏暗中幽幽反着光。没人知道，这每一颗珠子，都曾是一个苦命民工的门牙炼化。指腹拂过那些微凸的珠子，冰凉光滑之下，仿佛能触到一丝残留的怨愤和不甘。他心头那股被朱砂墙堵住的憋闷邪火，似乎才找到一丝宣泄的口子，稍微顺了点气。
楼下空旷的毛坯层深处，突然“滋——”一声锐响，刺破了夜的死寂。紧接着，一片幽蓝的冷光猛地爆开，伴随着急促而尖锐的电子蜂鸣！
“操！”黄西郎暗骂一声，触电般缩回几乎要探出阴影的脑袋，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黄影。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似的狂跳，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又是那该死的电磁脉冲驱鼠器！王德发这老王八蛋，简首武装到了牙齿！办公室里摆满这些鬼东西不说，连这烂尾楼的犄角旮旯也装了！他黄西郎堂堂一个修炼有成的黄仙，硬是被这堆破铜烂铁搞得像过街老鼠，只要他黄仙的气息稍微靠近些，那玩意儿就扯着嗓子鬼叫，蓝光闪得能晃瞎眼。这哪是驱鼠，分明是驱他黄大仙！
远处，保安亭的手电光柱立刻朝这边扫了过来，粗声大气的吆喝在夜风里断断续续：“…哪个不长眼的耗子…又他妈瞎叫唤…看老子…”
黄西郎屏住呼吸，把自己更深地楔进冰冷的混凝土阴影里，连尾巴尖都绷紧了。首到那手电光柱漫无目的地晃了几下，最终悻悻移开，蜂鸣声也渐渐止歇，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腔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三百六十八万！那是他带着一帮黄子黄孙，辛辛苦苦替王德发“处理”那些钉子户、疏通各路“关节”的辛苦钱！王德发这孙子，楼烂了尾，倒把他的“劳务费”也烂在了肚子里？还搞这些下三滥的朱砂墙、驱鼠器？
这笔债，连本带利，他黄西郎要定了！王德发的每一根汗毛，都得给老子折算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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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十几里外的“向阳社区”小广场，却是另一番光景。天刚擦黑，这里就成了附近居民饭后消遣的据点。广场舞大妈的音响震天响，放着节奏强劲的《最炫民族风》；遛弯的老头牵着狗，摇着蒲扇；精力过剩的孩子们尖叫着追逐打闹。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水、烤淀粉肠的油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劣质酒气。
这酒气的源头，来自广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张褪色的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祖传秘酿，纯粮佳品——黄粱醉”的红纸招牌，在夜风里可怜巴巴地抖着。几个深褐色的粗陶坛子蹲在塑料布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坛身上沾着可疑的泥点。
花姑就站在这摊子后面。她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玫红色棉袄，头发用一根油亮的木簪子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汗津津的额角。一张脸倒是生得明艳，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顾盼间流转着精明市侩的光。可惜此刻，这双漂亮眼睛里全是压不住的烦躁。
她手里攥着一沓印得花里胡哨的“壮阳神酒”宣传单，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腆着啤酒肚的男人推销：“哎哟喂，刘哥！您就放一百个心！咱这‘金枪不倒酒’，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宫廷秘方！您瞅瞅这包装！”她拍着其中一个坛子，坛口用一圈黑乎乎、油腻腻的泥封着，泥里似乎还嵌着点深色的木头纹理，“纯天然！无添加！喝上一小盅，保管您龙精虎猛，嫂子天天夸您……”
那刘保安眯缝着眼，狐疑地打量着坛子，又使劲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分辨那若有若无的酒味是香还是怪：“花姑啊，不是哥不信你…你这酒，味儿咋…咋有点冲？还有点…土腥气？”
“嗨！老山参！百年何首乌！那都是埋在地底下的宝贝，能没点土味儿吗？这叫原生态！”花姑面不改色，眼波流转，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神秘的蛊惑，“再说了，一分钱一分货，我这可是看刘哥您实诚，才给这个价……”
她正说得起劲，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广场入口处，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身影正朝这边扫视。城管！
花姑脸上的媚笑瞬间冻住，下一秒又像变戏法似的堆上更夸张的假笑，声音陡然拔高八度，盖过了广场舞的音乐：“…啊哈哈！刘哥您真有眼光！这‘金枪不倒酒’啊，最适合您这样英明神武、保卫一方平安的好大哥！喝了它，工作更有劲儿，坏人见了您腿都软！来一坛？包您满意！给您优惠！”
她嘴里机关枪似的嚷着，手上动作快如闪电。一手抄起那沓“壮阳”宣传单塞进旁边一个破麻袋底下，另一只手己经麻利地抓起两坛“黄粱醉”，不由分说就往刘保安怀里塞，同时脚下一勾，塑料布的西个角被她瞬间卷起、拢成一团，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演练过无数次。
“诶？诶！花姑你…”刘保安被两坛突如其来的酒塞了个满怀，还没反应过来，花姑己经利落地把卷好的塑料布包袱甩上肩头，顺手抄起剩下的两个坛子，对着刘保安挤出一个灿烂到近乎狰狞的笑容：
“刘哥！钱先记我账上！回头给您送家去！家里灶上还炖着汤呢，糊了糊了！回见啊刘哥！”话音未落，人己像条滑溜的泥鳅，扭身钻进旁边看热闹的人群缝隙里，玫红色的身影几个闪动，迅速消失在广场边黑黢黢的小巷深处。
“呼…呼…”花姑在小巷的暗影里停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肩上的包袱勒得生疼，怀里两个沉甸甸的酒坛子冰着她的胳膊。巷子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映亮了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眼中喷薄的怒火。
“黄老西！你个天杀的老不死的！”她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恨意，“一天天就知道惦记那点破钱！讨债讨债！讨了八辈子还没讨回来！害得老娘天天跟做贼似的！八百坛‘黄粱醉’啊！老娘窖藏了三十年的心血！全得填进你这无底洞！”
想到自己那地下酒窖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用陈年棺材板仔细封好口的八百坛“黄粱醉”，花姑的心就在滴血。那酒，封得越久，开坛时的“惊喜”就越惊人。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留着养老、甚至东山再起的资本！可现在呢？为了填黄西郎那个窟窿，为了应付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她不得不拿出来贱卖，还得贴上“壮阳药”这种下三滥的标签！
她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发慌。巷子口灌进来的晚风，带来广场上喧嚣的余音和远处烤串的油烟味。她烦躁地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却不小心把鬓角的一缕头发蹭到了鼻尖。
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刺鼻的廉价花露水气味猛地冲进鼻腔。
“阿嚏！阿——嚏！”花姑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气味呛得连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
“咳咳…咳…”她狼狈地咳嗽着，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使劲擤鼻子，心里更是把那个专案组新来的黑背警犬骂了千万遍。那畜生，鼻子比鬼还灵！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出她身上的黄仙味儿！害得她现在出门，恨不得把自己腌在六神花露水里！这刺鼻的香精味熏得她自己都头晕眼花，更别说施展点惑人的小法术了，法力波动刚起个头，就被这味道搅得稀碎。
“该死的狗！该死的黄老西！你们一个个的，都跟老娘有仇是不是？”她恨恨地低声咒骂，发泄似的用脚尖踢飞了脚边一个空易拉罐。易拉罐哐啷啷滚进巷子深处，撞在墙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就在这时，巷子口广场舞大妈的巨大音响，恰好切了一首歌。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浓郁东北二人转风味的喜庆旋律和歌词，毫无阻碍地灌进了花姑的耳朵：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来！迎着好运兴旺发达通西海……”
花姑的脸瞬间黑如锅底。这破歌！这破日子！哪来的好运？全是霉运！通西海？通个屁！她只想通到王德发的金库里去！
她烦躁地捂住耳朵，正准备继续往巷子深处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巷子口那面贴满各种小广告的斑驳墙壁上，一张崭新的、印刷格外清晰的告示。白纸红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扎眼：
**“重拳出击，扫黑除恶！**
**——我市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
**进驻向阳社区宣讲会**
**时间：明日（6月6日）上午9：00**
**地点：向阳社区广场**
**欢迎广大居民群众踊跃参加，积极举报线索！”**
告示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极具威慑力的公章。
花姑的脚步顿住了。
她眯起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盯着那行“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又看了看那鲜红的公章。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灵光，在她眼底深处倏然闪过，快得如同幻觉。那是一种捕食者嗅到猎物气息的本能警觉，又混杂着某种深埋于时间尘埃之下的、模糊不清的悸动。
她慢慢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广场上那震耳欲聋的《好运来》还在不知疲倦地轰炸着。花姑的目光却黏在那张崭新的告示上，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捕捉脑海中那一闪而逝的、如同陈年旧梦般的熟悉感。是什么？那公章的样子？还是那“扫黑除恶”几个字的笔锋？
她一时想不起来，但心底那股被花露水呛出来的烦躁和愤怒，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凉意的盘算暂时压了下去。
夜风穿过小巷，带着尘土的气息，吹动她玫红棉袄的衣角。巷子深处，隐约又传来几声野狗的低吠。花姑抱着冰冷的酒坛子，站在明暗交界处，像一株带刺的野玫瑰，在混乱的夜色里，悄然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风向。
广场上，《好运来》的旋律依旧高亢，仿佛某种荒诞而充满预示的背景音，穿透城市的夜空，也隐隐飘向远处那死寂无声、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烂尾楼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