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姿拿起一旁新做的木勺，伸进罐口，轻轻地蘸了一点边缘浓稠温热的蜜酱。舌尖触到的瞬间，先是一种极为温润清透的甜，瞬间在口腔里化开，随即那股独特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槐香才幽幽地弥漫上来，后韵悠长，没有半分焦苦或腻味。一股自然的力量随着这份甜香悄然滑入心间，沉甸甸的烦忧被悄然中和，像春雨渗进泥土，没有挣扎，只有安宁的渗透。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仿佛将那份沉静的甜香也融进了肺腑，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平和的决心。她端起装着槐花蜜酱的陶罐，罐壁传来温润的暖意：“走吧，春棠，隔壁动静也该歇会儿了。”
春棠洗净了手，点点头，跟上了楚清姿的脚步。两人捧着那份沉甸甸、凝聚了时间与耐心的新酿甜蜜，穿过宁静的归园小院，再次走向那扇敞开的、灰尘尚未落定的院门。
院子里，拆砸似乎告一段落，瓦砾大致被清理堆到一角。阿亮正和两个工人蹲在地上，对着摊开的一张图纸指指点点，几个人身上都落满了灰，脸上还有汗渍和泥点子。旁边的旧木桌上放着几个吃空的盒饭和塑料水瓶，一片狼藉。空气中是浓重的汗味、灰尘味和盒饭油味。
楚清姿的出现让阿亮不耐烦地抬起头。当看清楚清姿手里小心翼翼抱着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罐体厚重温润的粗陶罐子，旁边跟着那个寡言但气质沉静的厨娘时，他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快和一丝戒备：“楚老板？还有事？该拆的都拆完了，后面动静还大着呢！提前说好！”
楚清姿没立刻接他的话，反而先将手里的陶罐轻轻放在那张旧木桌上，推开了碍事的水瓶。罐口揭开一个小缝隙，霎时间，一股清冽甘醇、花香弥漫的甜蜜气息逸散开来，和院子里的灰尘汗气味形成了鲜明对比。
“刚熬的槐花蜜酱，”楚清姿的声音很平静，动作和缓地又彻底掀开了盖子，让那琥珀金黄、花朵沉浮的蜜酱完全展露在众人眼前，“槐花季短，就这几天最鲜甜，熬酱封存最好。尝尝？”
那浓郁而独特的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山野的清新感。蹲着的工人不由自主地都抬起头看了过来，喉咙下意识地动了动。干了大半天重活，口干舌燥，喉咙被尘土磨得有些发干，这温润清甜的滋味实在得很。
阿亮也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罐子里的蜜酱上。金黄，花苞颗颗吸饱了蜜汁，浓稠晶亮。那蜜香甚至有点霸道，丝丝缕缕冲淡了他周围弥漫的汗尘气息。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到了嘴边那些生硬的拒绝话语，竟一时没吐出来，反而下意识地冒出一句问话：“…蜂蜜熬的？”他虽不做甜点，但搞装修也认得些材料好坏，眼前这罐蜂蜜的颜色、浓稠度和纯正的花香感，绝不是镇上超市里那种普通货色。清甜的香味里似乎还裹着风的气息，让人闻着喉咙就不自觉发润。
“山上的土蜂，春棠摘的槐花熬的。”楚清姿简单解释了一句，将那罐蜜酱往阿亮的方向又推了推，“清润败火。”她拿起放在罐子旁边的新木勺，很自然地递给阿亮。一个工人有眼力见地慌忙找来几个相对干净的塑料小杯。
阿亮看着楚清姿递过来的木勺，又看看那罐在脏乱工地里像件艺术品般泛着光泽和甜香的蜜酱，抿了抿唇，最终犹豫地接过勺子，有些僵硬地伸进罐子里，舀了一小勺浓稠的蜜汁出来。他尝了一口。
一股极致温润的清甜裹着浓郁的槐香瞬间在口中化开，舌尖的甜味纯正而带着回甘，一点不腻，喉咙里那股被灰尘和烟呛着的毛糙感神奇地被这股温甜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润滑感，仿佛一股带着花香的清泉流过。
阿亮没说话，但皱着许久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松了一丝，脸上那种紧绷的、拒人千里的神情也随之融化几分。他没看楚清姿，又默不作声地舀了一勺放进杯子里，递给了旁边一个眼巴巴的工友，接着另一杯自己拿着。
“这蜜…”他含混地嘀咕了半句，似乎在找词，“还真能败点热气。”他那带着灰尘的手指握紧了凉丝丝的杯子，杯里是澄澈温润的蜜汁。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蜂蜜甜润的气息顺着咽喉滑下，暖洋洋的力量沉淀在腹中，连呼吸都舒畅不少。
楚清姿并不催促，静静看着阿亮和他两个工友小口小口品尝着杯子里的槐花蜜。
阿亮放下杯子，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少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动静…尽量。打桩立墙那几天没办法，那钻机动静谁也压不住，实在没办法！别的时间…”他粗着嗓子，目光扫过图纸，又扫向院子靠归园那面低矮的土墙，“…靠你们那边的几间屋，拆的时候我让他们小心点，轻拿轻放点。等开始砌主体墙了，靠你们院那面我让他们找点旧棉被挂上…多少挡挡噪音吧！也就这样了！”
这己经是让步的表达了。
楚清姿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并不在意对方生硬的措辞：“那就太好了，阿亮哥！谢谢你们理解！这样我们两边都松快点。蜜酱就留给你们润润喉。”她指着桌上的蜜罐。
阿亮没推辞，算是默认了这罐糖衣炮弹的交换条件。他又拿起刚才自己用过的杯子，准备再倒一些蜜水，顿了顿，还是生硬地补了一句，眼神带着审视：“你这地方…搞民宿是不错。但这地方待得住？什么WiFi网速，水电燃气……城里生活那套，样样都比不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多久？我可把话说前头，动静我尽量小点，但我工期不等人！”
这话里藏着刺——城里人吃不了农村的苦。他显然没真正把楚清姿当扎根的邻居看。
楚清姿听懂了，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语气坚定平和，不带丝毫犹豫：“这里很好，归园就是我的家。”
阿亮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着楚清姿。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她脸上，那张曾被工地扬尘沾染过的精致面庞干净明澈，眼中是沉静而坦然的光。那不是逞强，而是扎根于此的安稳。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看楚清姿，似乎在重新评估她这个人。
隔壁院子里的灯火亮起时，归园里飘起晚饭的香气。
张婶急匆匆地端了一个盖着干净湿布的瓷碗，小心地走进归园餐厅，压低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与放松：“哎呦！清姿丫头！今天真是…婶儿都不知道说啥好了！阿亮那浑小子，刚才破天荒主动来找我说事了！还跟我说，以后上工下工时间他注意着点儿隔壁客人！哎哟喂，我这心可算落肚子里了！真是多亏了你这一罐子好蜜糖！”她把瓷碗往楚清姿面前推，“刚煎出来冒热气的！春棠做的槐花蜜糖我舍不得都便宜那愣小子！快尝尝！就按咱们白天说的那法子做的！”
掀开湿布，碗里整齐码放着切好的槐花米粑块，白润油亮的米皮包裹着浅黄的槐花穗，煎得两面微微酥黄，边缘有点焦脆，中间依然保持了软糯的口感。蜜香与花香被油温激发得更加浓郁，伴随着微热的油香，形成一种踏实的暖意。
楚清姿夹起一块咬了一口。外壳的焦香酥脆后，紧接着是米皮的软糯弹牙，然后是花穗的清甜和馥郁的槐花香气在舌尖绽放。被油温裹住的蜂蜜化开，那份甘甜与槐花、米皮完美融合，滑润、、熨帖，从舌尖温暖到心口，驱散了白日里所有的尘埃与喧嚣。
“好吃吧？”张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说！好东西还得咱们自己人多尝尝！那愣小子，他懂啥！”她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这蜜糖能调和邻里就是春棠和她共同的功劳。
楚清姿认真地点头：“春棠这手艺没得挑，蜜糖也香。”她将一块槐花米粑放到张婶手里，“您也快尝尝！”
两人在飘散的食物香气里相视而笑，白天那点隔膜消散得无影无踪。窗外是寂静的乡村之夜，隔壁的灯光也透着一种归于安定的明亮。
楚清姿走进厨房放碗时，春棠正将刚熬好的一大钵绿豆百合汤端离灶台。汤色碧绿清澈，煮得酥而不散的绿豆瓣儿沉在碗底，间杂着雪白清甜、微微透明的百合瓣。
“加了点下午熬的槐花蜜？”楚清姿嗅了嗅空气里清甜的花蜜气息。
春棠点点头：“清燥。”她盛了两碗放在托盘里，递了一碗给楚清姿，另一碗留给在院子里擦洗香草盆的自己。
楚清姿捧着温热的绿豆汤坐到后院小石凳上。清甜的绿豆汤滑过喉间，槐花蜜的清香随之萦绕，白日里那些紧张、灰尘和无奈彻底被涤荡干净。月光如水，无声地洒满归园干净的青石板小径。
墙角的芋头叶片在夜风里舒展着宽大的深绿色轮廓，无声地向上生长，像是积蓄着某种安静笃定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