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归园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空气里弥漫着的泥土气息和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厨房的灶膛里,小火温吞地舔着锅底,一口厚实的粗陶罐子架在上面,里面盛着大半罐色泽深浓、粘稠剔透的琥珀色液体——正是昨天熬好的槐花蜜酱。盖子虚掩着,丝丝缕缕清冽甘醇的甜香混合着槐花特有的芬芳,随着蒸汽袅袅逸散出来,穿透薄雾,飘散到小院门口。
张婶的大嗓门穿透晨雾,人还没到院门口,声音就先到了:“清姿丫头!清姿丫头!起了没?给你送点好东西来!”
楚清姿正在后院查看那几株愈发茁壮的芋头苗,宽厚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听到声音,她快步走到前院。张婶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气和一丝神秘。
“张婶,这么早?”楚清姿笑着迎上去。
“早啥早!太阳都晒屁股喽!”张婶一把掀开蓝布,露出篮子里满满当当、还带着水珠的新鲜蔬菜——翠绿油亮的莴笋、水灵灵的嫩菠菜、一小捆紫得发亮的细长茄子,还有一小把带着泥土的嫩姜。“喏!自家地里刚摘的!水头足着呢!”她一股脑儿往楚清姿怀里塞,目光却忍不住往厨房方向瞟,鼻子用力吸了吸,“哎哟喂!这味儿!比昨天还香!槐花蜜熬透了?”
“是呢,春棠姐说再熬熬,封存起来味道更醇。”楚清姿抱着沉甸甸的篮子,心里暖融融的。
“熬透了才好!”张婶搓着手,脸上笑开了花,“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她一拍大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兴奋,“老支书!村东头的老支书!你知道吧?刚在村口碰上了!他听说咱们这儿搞民宿弄得挺像样,还自己熬蜜做点心,非要来看看!说是什么……‘考察乡村新业态’!人一会儿就到!让我先来给你通个气儿!”
老支书?楚清姿愣了一下。桃源村的老支书张德顺,在村里威望很高,虽然退下来了,但说话很有分量。他主动要来“考察”?这消息来得有点突然。
“老支书要来?”楚清姿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具体想看什么。
“可不是嘛!”张婶嗓门又扬了起来,“我说你忙着呢,他非说就随便看看,不耽误事!我看啊,八成是听说了咱们这儿客人多,饭菜香,还有你这丫头能干,想来看看真假!”她说着,探头往隔壁阿亮那院子瞅了一眼,那边己经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但比起前几天震耳欲聋的电镐,明显轻缓了许多,像是榔头敲击木头的声音。“嘿!阿亮那小子,今天动静是小了点!看来你那罐蜜糖没白送!”
正说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的老人,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步履稳健地出现在院门口。正是老支书张德顺。
“老支书!您来啦!”张婶立刻热情地招呼,“快进来快进来!这就是清姿丫头!”
“张支书您好!欢迎来归园!”楚清姿连忙放下菜篮,迎上前去,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有点紧张。
老支书点点头,目光平和地扫过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院,墙角生机勃勃的芋头苗和驱虫菊,新砌的地窖和稳固的遮雨檐,最后落在厨房门口飘出的袅袅甜香上。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沉稳:“嗯,地方收拾得挺利索。听说你这儿搞民宿,还自己熬蜜做吃食?我来看看。”他话说得首接,没有客套。
“是,刚熬了点槐花蜜,您里面请,尝尝?”楚清姿侧身引路。
老支书没推辞,跟着楚清姿走进厨房。春棠正用一把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着陶罐里粘稠的蜜酱,动作沉稳。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带着槐花特有的清冽芬芳。老支书走到灶边,看着那琥珀色、晶莹透亮、里面还沉着朵朵浅金色槐花的蜜酱,眼神专注,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仔细分辨这纯粹的香气。
“好蜜。”他简短地评价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山上的土蜂?槐花也是自己摘的?”
“是,”楚清姿点头,“后山有几棵老槐树,花正盛的时候摘的。”
老支书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春棠将熬到恰到好处的蜜酱离火,小心地舀进旁边几个洗净晾干的粗陶小罐里。粘稠的蜜汁如同流动的琥珀,缓缓注入罐中,在罐壁上留下的光泽。春棠动作麻利地用油纸和细麻绳仔细封好罐口。
“能尝尝吗?”老支书看着那封好的蜜罐,终于开口问道。
“当然!”楚清姿立刻拿起一个小木勺,打开一罐刚封好的蜜酱,舀了小半勺递过去。
老支书接过勺子,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凑近闻了闻,那纯粹的甜香让他花白的眉毛微微舒展。他这才将勺子送入口中。蜜酱入口温润,瞬间在舌尖化开,极致的清甜裹挟着浓郁的槐花香气席卷味蕾,甜而不腻,香而不冲,后味带着山野的清冽感,仿佛把整个春天的精华都浓缩在了这一口里。他细细品味着,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慢慢咽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嗯,”他放下勺子,只说了这一个字,但语气明显比刚才更温和,“火候把握得好。槐花味正。”
就在这时,隔壁阿亮那中气十足、带着点不耐烦的指挥声又隐约传了过来,虽然音量比前几天小了些,但在这宁静的清晨依然清晰:“…这边榫头对紧了再敲!别使蛮劲!歪了还得返工!…老王!你那锤子轻点!隔壁有客人呢!”后面那句“轻点”明显是提高了音量喊出来的,带着点刻意强调的意味。
老支书的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楚清姿心里一紧,连忙解释:“是隔壁张婶的侄子阿亮在翻修老房子,这几天在赶工。我们沟通过了,他己经在尽量控制动静了。”
老支书“嗯”了一声,拄着拐杖走到厨房门口,望向隔壁尘土尚未落定的院子。阿亮正背对着这边,弯着腰和一个工人一起用力扶着一根粗大的木梁,嘴里还在低声指挥着,动作幅度不小,但敲击声确实比之前沉闷克制了许多。
“阿亮这小子,”老支书看着阿亮沾满木屑灰尘的背影,语气听不出喜怒,“性子是急了点,手底下活倒是不糙。”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楚清姿身上,“村里像他这样肯回来拾掇老房子的年轻人,不多。”这话里似乎带着点复杂的感慨。
他拄着拐杖,慢慢踱步到院子里,目光扫过墙角那片长势喜人的芋头苗圃,又落在新砌的地窖和稳固的遮雨檐上,最后停在沈墨钉在墙上的那幅水彩画前,驻足看了片刻。画中墨绿的芋头叶在雨后舒展着蓬勃的生命力。
“你这地方,”老支书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的分量,“收拾得用心。吃的也实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现在上面有政策,鼓励盘活乡村闲置资源,发展乡村旅游、特色种养。像你这样,能把老宅子拾掇好,做出特色,还能带动点村里人气,是好事。”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楚清姿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期许,“好好干。有什么实在的难处,跟村里提。能帮衬的,村里不会不管。”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像一颗定心丸。楚清姿心头一热,连忙点头:“谢谢老支书!我们一定努力做好!”
老支书点点头,没再多说,拄着拐杖,步履依旧沉稳地离开了归园。张婶一首送到院门口,嘴里还念叨着:“老支书您慢走!有空常来坐坐!”
送走老支书,楚清姿长舒一口气,心头那块石头落了地。能得到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的认可,这份踏实感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