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现代余梦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最后一次涌进鼻腔。心电监护仪那催命般的“嘀——”声拖得无限绵长,随后猛地沉寂。
黑暗。
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黑暗死死包裹着她,像沉入墨汁凝固的海底。
意识在消融的边缘挣扎。
“……嗯……”
一声无意识的、微弱的呻吟逸出唇齿。
不是机械运转的白噪音,也不是生命垂危的仪器警报。
是一种…奇异的、沉闷的寂静。静得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捕捉。
紧接着,嗅觉被唤醒了。
**一股极其古旧又极其馥郁的香气**。
檀香、椒兰…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旧木和厚重丝锦特有的温润气息。
这绝不是医院!这沉滞的、带着时间包浆的香气属于某个极其遥远的角落!
眼皮重得如同挂了铅块。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残存的意识——我在哪?我死了吗?可死后的世界怎么会有如此真切的嗅觉?
挣扎。
眼睫颤抖着掀开一道细窄的缝隙。
光线异常昏沉、暧昧。像夕阳最后的余烬。几道模糊的光柱从高处斜斜投射下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微的金色尘埃。
这是什么地方?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呼吸!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无影灯刺眼的光圈。
高高在上。
极其宏阔、深远的梁木,漆成沉着肃穆的玄色。其上绘制着连绵不断、繁复到令人眼晕的云气瑞兽,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古老而神秘的金彩边缘。
它们沉默地交错层叠,支撑起一个巨大而幽深的宫殿顶穹。巨大的空间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绝不是现代!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烈地爬窜上来!
她的视线仓惶下移。
手指下的触感冰凉滑腻。她垂眼。
**一匹织金缀宝的锦衾**,厚实,沉重,压得她胸口发闷。
**浓郁到化不开的深紫**。那是最高等级、近乎于黑的紫绀。
细密的针脚下,无数用最纯粹的捻金线盘绕出的云鹤翔鸾纹样,在昏暗光线里流转着内敛而逼人的金光。
被褥边缘,垂下寸余宽的**朱砂描金麒麟纹丝绦**,每一丝纤维都凝结着超越想象的工艺与尊崇。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病房,甚至不是现代任何场所!
意识深处某个冰封的印记骤然破裂**——伏皇后!汉献帝!赐死鸩酒!**
一个冰冷尖锐的名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般的痛苦回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伏……寿……”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砸下重锤,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不是别人!
那是她!
是这位深宫中顶着皇后冕冠、最终命丧毒酒的女人!
那个只存在于古老史书夹缝里,一个充满耻辱的被抹杀符号!
混乱如惊涛骇浪。被撕裂的现代灵魂碎片和汹涌注入的古旧记忆在脑内疯狂碰撞、缠绕、排斥。
她拼命想要坐起来,却引发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灵魂都要被这具沉重的身躯挤出胸膛。
**“吱呀——”**
一声极其沉重的摩擦。
远处,紧闭的厚重朱漆殿门无声地向内侧缓缓开启。一道更明亮的光带,带着殿外微凉的空气和隐约的风声涌进。
一个身影像融入光线般走了进来。
**身影纤细,脚步却轻盈迅捷无声**。像一阵烟擦过巨大的金砖缝。
身着极其考究的深青绢纱曲裾深衣。衣摆在无声而快速地移动中,如流水般拂过闪亮的金砖。
裙裾边缘是**寸余宽的素色绞缬卷云纹深衣缘**,发髻梳得高而紧绷光滑,几根最简单的乌木发笄固定。
“娘娘?”
那身影靠近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声,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敬畏和谨慎。
“您…醒了?”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深嵌入肌肉线条的恭谨和紧张。垂下的眼睑微微颤动,目光落点始终在她的被褥边缘之下三寸之地。
她完全僵住。
喉咙里堵满了冰冷的灰烬,一个字也发不出。
**娘娘?!**
这个称呼像一枚淬毒的针,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
宫女?汉代宫女!
大脑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时空坐标反复拉扯,记忆碎块像失序的拼图般旋转:
车灯眩目的白光……
刺耳的刹车轰鸣……
骨裂时那声清晰的“咔嚓”……
病房里仪器单调的嘀嘀声……生命一点点流逝的虚无……
……
一个低沉压抑、饱含沧桑却又难掩稚气的声音穿透薄帷:“……朕……实在无能……”
一个魁伟如山、眼神如鹰隼的面孔在虚空中冷笑:“……朕?哼……” 充满嘲讽与掌控感。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如破锣:“……不可造次!……那是你唯一的生路!”
碎片!
纷乱、尖锐、裹挟着鲜血和尘土味的历史碎片!
**伏完!**
这名字带着血脉的牵拉力炸开。父亲伏完那张威严刻板、最终悲愤绝望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伏家……国丈……忠臣……悲剧……
伏完!伏寿的父亲!我的父亲!
另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鬼影般紧随其后——**曹操!**
那个最终用一杯毒酒结束伏家所有挣扎的男人!
恐惧像巨蟒缠绞上来。冰寒刺骨。
不!
不可能!
荒谬!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只要不看,眼前那幽深宫殿、精工冕服就能消失,就能回到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现代病房。但**馥郁的椒房馨香**和锦被的**沉厚压身**的感觉是如此真实顽固,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这个荒诞又可怕的结论:
**她伏薇,一个现代社会的职场精英,在一个失败的PPT演示和一场离谱的车祸后,成了汉献帝刘协的伏皇后。**
那个最终被曹操鸩杀、抹去一切痕迹的**伏寿**!
死亡的预言如同冰锥悬顶!
**历史书上冷冰冰的一行字——建安五年,鸩杀皇后伏寿。**
“娘娘?”小宫女的声音里裹着一丝掩不住的不安和惶恐,如同绷得快断的弦,“您…觉得如何?可需饮水?奴婢月娥伺候您……”
月娥?
她捕捉到了这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水……”一个极度干涩沙哑的字,终于从紧抿的、无血色的唇间挤出,像砂纸摩擦。
月娥的身影仿佛得了特赦令般飞快地矮了下去。
轻盈无声。
一张低矮精致的乌木凭几很快移到了床榻边沿。几上放着一只异常纯净通透的硕大**青玉盏**——水气在玉璧内壁上凝结成极细微的水珠,缓缓流淌,映着窗隙透进来的暮光,折射出令人心颤的幽冷光泽。
玉盏边缘无声地贴上干裂的下唇。
冰凉甘冽的液体如同最细微的刀刃顺着喉咙流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体对水的本能渴求短暂压倒了一切混乱。
那液体在舌尖漾开一种奇特而微妙的咸鲜和草木清香的回甘。
不同于任何现代瓶装水或矿物质水的味道。
这味道如此陌生又带着某种遥远记忆的契合点——
是深井水?还是加了某种宫廷秘制香料?
念头只是一闪。
她的目光却己被凭几边角处一个极其隐秘、不易察觉的凹陷吸引。
一道极细微的划痕,深凹进去。
**像……某种爪印的印记?**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道凹痕。触感冰凉而突兀,与其余温润打磨的乌木表面形成鲜明对比。
她猛地收回了手,如同被烫到。身体内部某个角落的冰似乎融化了一丝。
目光抬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对时空的试探,落在垂手侍立的月娥年轻而紧绷的侧脸上:
“现在……何处?”
她问。声音轻如耳语,几乎被殿外竹叶随风掠过檐角的“沙沙”细响完全掩盖。每个音节在口中都如此陌生,带着一种被长久封存后重新启用时的僵硬。
“永巷…椒房殿。娘娘。”月娥低着头,声音压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递出巨大的压力,仿佛每一个字出口都经过千钧衡量,“圣上…圣上方才还遣人过来探问过…片刻前……刚…离开……”
“圣上……”这个充满神圣象征力、此刻却带着巨大讽刺的称谓狠狠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那个与她命运捆绑的名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了下来——刘协!
月娥的头垂得更低,脊背弯出极其谦卑的弧度,细密的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捕捉到了。
这绝非寻常的下意识恭敬!其中蕴含着难以言表的惊惶!像嗅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异兽。宫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殿门方向的光亮忽然暗了一下。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巨大门框投下的阴影边缘。
没有通传。
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缕混合着淡淡兰蔻清芬的风,随着那人影的移动悄然弥漫开,轻易地就盖过了椒房里原本沉厚的椒兰馨香。
来人步履端方,身形摇曳如池畔新柳。
一身用色极其刁钻、工艺繁丽的**青蝉双色绣合欢花纹绢纱曲裾**。那色彩仿佛天光云影的混合物,行走间流转着近乎妖异的光泽。
广袖边缘层层叠叠的暗金双股线绞缬卷草纹,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高髻如云,斜插一支步摇,金缕绞丝的凤凰衔珠钗垂下寸余长的赤金流苏,随着步履缓缓晃动,在光线下摇曳生姿,在光滑的金砖上投下华丽游移的碎影。
那流苏极轻盈,每一细丝都凝结着当时匠造的巅峰之力。
脸上敷着一层匀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脂粉,几乎看不出毛孔。精心描绘的黛色远山眉下,是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
她缓缓走近床边。
姿态无可挑剔。如同最精准校准过的木偶。
**“妾董氏…”**声音柔婉得如同柳梢拂过春水,却每一个字在寂静中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
“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深垂的眼睫下,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唇边漾开一丝极其标准、弧度完美的恭敬笑意,如同画上去的花钿。
但伏薇却在空气中嗅到了极其淡薄的危险气息。像淬毒的银针被绸缎包裹。
董贵人!
史书记载中那个依附曹操、最终也与伏皇后一同被鸩杀的宫中女子!
“皇后娘娘醒了,妾身这心才算落了地……”董贵人那刻意柔婉的语调丝丝缕缕,像初生的蛛网,看似脆弱,却带着无形的粘缠。她眼波流转,轻轻掠过青玉盏里残余的清水:“娘娘素日最是康健,今日这般……可吓坏圣上了。”
她微顿,目光倏地又转回伏薇脸上,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贵重器物。
“说来也是……”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秘闻般的亲昵,“昨日司空大人入宫与圣上议事,听闻娘娘风寒不适……关切得很呢……”
司空?!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溅起一圈森冷的波纹!
曹操!
现在正是他挟持天子、权倾朝野的巅峰时刻!
这根本不是什么关切!
它是**监视**!是一头蛰伏在暗夜中、时刻紧盯猎物的猛兽,从牙缝里渗出的温热吐息!
一丝冰凉顺着后颈往下滑落,深入骨髓。伏薇放在锦被下的手,指尖死死掐住掌心那片温热的皮肤,用尖锐的刺痛压制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战栗。
董贵人捕捉到了伏薇眼底瞬间的冰寒晃动。
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隐晦的笑意在那张浓淡得宜的面孔上一闪而过,如同水面骤起的微澜。
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司空大人…为国操劳…”伏薇强迫自己的喉咙肌肉运作,挤出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般嘶哑干涩,吐字缓慢而艰难。努力模仿记忆中古语那种凝滞的节奏。“本…宫…不过…偶沾微恙…”
目光投向床榻内侧阴沉的角落,避开了董贵人那洞察人心的注视,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需要极其专注地去辨认。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力气。
“是吗?”董贵人轻轻应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像细蛇在草丛里游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那自是最好……”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这间巨大却略显清冷的寝殿,那目光掠过冰冷的玉璧、沉静的青铜仙鹤灯台、垂着厚重帐幔的巨大围屏,最终落在伏薇苍白失血的脸上,像是在无声地衡量着什么。“娘娘气色……看着倒有几分似那暑气初侵、不得宣发之症……”
暑气?
伏薇脑中警铃轰然炸响!
心脏猛地撞向肋骨!毒酒!史书冰冷的记载再次涌来——“鸩杀”!那毒药发作时的症状……酷热……焦渴……五内如焚!
董贵人话里话外,似乎早己洞悉那被掩盖的真实!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伏薇的心脏,几乎让它停跳。她猛地抬起头,试图从那张被脂粉描摹得如同一幅工笔画的面孔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缝,一丝真实的杀意或嘲弄!
然而董贵人脸上依旧只是那无懈可击的平静微笑。
见伏薇有了剧烈反应,董氏嘴角那抹笑意如同初春薄冰悄然消融,眼底最后一丝玩味也被收起,只余下纯粹的温婉。她微微屈身行礼:
“娘娘凤体既安,妾不敢再扰娘娘清净歇息。”她动作娴雅如行云流水,“告退了。”
华丽如孔雀翎羽的身影像来时一样轻盈地滑向门外。
当最后一缕青色袍角消失在门缝投下的光线中,“嘎——吱——”,沉重的朱漆门被轻轻合拢。
永巷那特有的、无边无际的寂静再次合拢,将椒房殿内最后一点生气彻底封死。只留下**她**,和一个刚刚揭开血幕的命运,被囚禁在这座巨大冰冷的黄金棺椁里。
那门轴转动时滞涩的摩擦声,拖着长长、幽幽的尾音……
像一声来自深渊的叹息。
殿内陷入更深的死寂。
伏薇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脱力般软倒在华丽的锦衾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混乱地敲击着疼痛的回音。
她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史书上的字句如同淬了磷火的蝴蝶,在脑海里疯狂飞舞、燃烧:
“帝伏皇后,讳寿……后被曹操幽……十九年,帝废后。后下暴室,以……鸩……杀……”
那一个个冰冷的墨字在脑中炸开,血污飞溅!
**建安十九年?不!时间……时间线彻底乱了!**
她猛地睁眼!
此刻的光线,比她初醒时更加晦暗。
窗棂格子上糊的素纱,己沉入一种浓稠如墨染的黑蓝。殿内角落,仿佛有无数不可名状的冷气在凝聚。
白日那场荒诞绝伦的风寒……是伪装?还是被预演?
那个“偶沾微恙”的谎言,此刻像一条毒蛇勒紧了她的脖颈!
董贵人那看似无心提及的“暑气”,如同点燃引信的烙铁!
曹操那看不见的黑手……己经悄然探入了这重重宫墙!
“不行……绝不能坐等……”破碎的声音从牙关里挤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嘶哑决绝。视线在巨大的宫殿里疯狂搜索,如同困兽寻找生路。那些厚重的帐幔,在幽暗的光线下像是无数蛰伏的阴影,“我不能……做案板上的鱼肉……绝不能……成为史书上被随意划掉的名字……”
目光猝然停滞。
殿角一张极不起眼的乌木小几上,搁着她清醒前就存在的一件物事——一枚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的**白玉蝉**。
此刻被最后一缕微弱的天光扫过!那光竟锐利得不可思议!
温润的白玉表面上……
一道极其清晰、极不和谐的**深刻划痕**!
从蝉翼边缘斜贯而下,如同伤疤!
一个大胆到令自己都齿冷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这刻痕!和之前凭几上的爪痕印记!材质不同,但锐利破开的特征何其近似?!那绝非日久风化或无意磕碰!它们是同一种东西……留下的记号?!
一种标记!
**来自……未来同谋者传递的信号?**
心脏骤然收紧!
巨大的震惊与一丝几乎不可能的狂喜漩涡般搅动!冰湖瞬间炸裂了一道缝隙!
然而!不等这念头清晰!
“哗啦!”
殿外狂风骤起!
如同巨兽的咆哮猝然卷过永巷!猛烈撞击着紧闭的窗棂!
糊窗的白素纱被风撕扯得剧烈鼓胀、悲鸣!
一道刺目惨白的电蛇,撕裂墨蓝的重云,将天幕瞬间劈成两半,也照亮了伏薇骤然煞白的脸!
紧接着——“轰隆!!!”
惊雷在宫殿的屋脊之上炸响!
仿佛近在咫尺!
地动山摇!
整个坚固得如同大地基石的椒房殿,在这天地之威下猛地一颤!
伏薇头顶上那无数繁复交错的玄色巨梁、沉默蛰伏的古老瑞兽、流动的金彩……仿佛在雷光中活了过来。它们在咆哮的雷霆里扭曲变幻,向她张开巨大无形的爪牙!
巨大铜鹤长明灯里最后一点火光疯狂摇曳——
陡然熄灭!
冰冷彻底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金碧辉煌!
仅有的光亮只剩那窗外狰狞的、断断续续的惨白电闪!
伏薇的身体像被冻结的猎物般首挺挺定住!
惊恐的眼中倒映出窗外——
在令人目眩的电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