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超英瞅着向鹏飞蹲在葡萄架下,手里捏着根树枝在地上演算数题,小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忽然就想起剧里这孩子后来的模样——机灵得像只小猴子,对原主和黄玲更是掏心掏肺地好。
这阵子相处下来,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懂事,感恩,眼里还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晚饭后,黄玲正给孩子们补衣裳,黄父端着那一只紫砂杯,黄母在灯下纳鞋底。
庄超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窜了窜,他搓了搓手,开口道:“爸,妈,阿玲,我琢磨着件事。”
“啥事儿?”
黄父喝了口茶。
“我想把鹏飞转到苏州来上学。”庄超英盯着锅里冒泡的热水,“这孩子脑子灵光,搁在乡下耽误了可惜。先办借读,等以后有机会转户口了,再跟我爸妈那边掰扯,现在咱先不声张。”
黄母手里的针线停了:“转来好啊!我早看这孩子顺眼。就是……亲家那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闹腾?”
“闹腾也不怕。”黄玲把缝好的袖口抿平,“鹏飞是桦林的儿子,咱替她照看着,天经地义。再说了,孩子上学是正经事,他们还能拦着?”
她抬头瞅超英,“转学的手续我去跑,明天就去问。”
黄父点点头:“就这么办。不过家里几套房子的事,别在孩子跟前提。鹏飞还小,万一出去说漏嘴,让老庄那边或者桦林那边起了什么心思,反倒麻烦。”
“我知道。”
庄超英点头,“我早跟筱婷和图南叮嘱过,家里其他房子的事,谁也不能说。”
他忽然想起啥,拍了下大腿,“对了,常州那批黄金和首饰,我原本打算这暑假带孩子们去取的,被南京的培训一耽误,只能明年再说了。”
黄母摆手:“黄金哪有培训要紧。”
“可不是嘛。”
庄超英笑了,“我想着,趁假期还有十几天,带图南也去趟贵州,让他瞅瞅大山里的光景。男孩子嘛,多见见世面总没错,别总闷在院子里当井底蛙。”
黄父眼睛一亮:“超英这主意好!让他看看山里孩子咋上学的,才知道现在的日子多金贵。”
第二天一早,他就蹬着自行车去找那三位退休教授。
中午回来时,手里攥着张字条:“张教授给图南留了任务,每天写篇见闻,回来得用英文念给他听,还得录音。”
庄图南接过字条:“还得全英文啊?”
转头看见向鹏飞憋笑,伸手去挠他胳肢窝:“你笑啥?你也得写,用中文!”
向鹏飞躲着他笑:“写就写,我还能记路上的火车呢!”
出发那天,黄玲给俩孩子各塞了个布包,里面是煮鸡蛋和咸菜饼。
“路上多喝水,别乱摸火车上的铁栏杆,晒得能烫掉皮。”
她给鹏飞理了理衣领,“在路上听你大舅舅的话,别乱跑。”
火车“哐当哐当”摇了两天两夜。
庄超英靠窗坐着,看窗外的景色从绿油油的稻田,变成连绵的青山。
图南和鹏飞挤在对面座位上,起初还扒着窗户看新鲜,后来就趴在小桌上写东西。
“大舅舅,”向鹏飞忽然举着本子凑过来,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火车头,“这是昨天路过的蒸汽机火车,比苏州站的大!”
庄图南也把本子递过来,上面写着“今天看到了水牛在河里洗澡”,旁边还画了个波浪线当河水。
庄超英笑着点头:“都记下来,回来给你黄爷爷黄奶奶和大舅妈看看。”
等火车终于到站,再转长途汽车,颠簸到庄桦林工作的医院时,己是第三天晌午。
庄桦林穿着白大褂从门诊楼跑出来,看见他们仨,眼睛瞪得溜圆:“哥?你……咋亲自送鹏飞回来了?”
庄超英把俩孩子往跟前一推:“带图南来看看你,顺便让他瞅瞅大山。”
他瞅着妹妹憔悴的脸,心里忽然软了,“你这儿……还好?”
庄桦林还没开口,旁边匆匆跑过来个穿铁路制服的汉子,裤脚沾着泥,正是她丈夫向东。
他刚从铁路养护点赶回来,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窝头。
“哥?你们咋来了?”
向东抹了把汗,看见鹏飞,赶紧把他往怀里拉,“在大舅舅家有没有听话?”
庄超英没急着说别的,先把转学的事摆了出来:“桦林,向东,我跟阿玲商量好了,想把鹏飞转到苏州去读书,先办借读,手续都差不多了。”
这话一落地,庄桦林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向东也愣了,手里的窝头捏得变了形。
“哥……你说啥?”庄桦林的声音发颤,眼圈“唰”地红了,“苏州的学校?”
庄桦林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不是伤心,是激动得止不住。
她蹲下去抱住向鹏飞,手在孩子后背首哆嗦:“听见没?你能去苏州念书了!那里有大图书馆,有新教室,比咱这山沟沟里强百倍!”
向东也红了眼,却没哭,只是用力拍庄超英的肩膀,一下比一下沉:“哥,我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这份情,我跟桦林记一辈子!将来鹏飞要是敢不听话,我打断他的腿!”
庄超英笑着躲开他的手:“行了,别吓唬孩子。”
正说着,庄桦林忽然拽着向东往宿舍跑,俩人一阵翻箱倒柜,回来时手里捧着个铁皮饼干盒。
向东把盒子往超英面前一递,“哗啦”倒出一堆毛票、角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块票,最大的一张是十块的。
“哥,这是我们俩这大半年攒的,一共一百块。”庄桦林数了又数,把钱往超英手里塞,“鹏飞的学费,我们先交这些。不够的我们再凑。”
她指着那十块钱,“这是向东上个月修铁路拿的奖金,原本想给鹏飞买双新球鞋,现在先当学费,鞋我往后再给他做。”
向东蹲下来,按住鹏飞的肩膀,眼神亮得吓人:“儿子,记住了,这钱是我和你妈一分一分攒的,不是大风刮来的。到了苏州,上课别走神,作业别偷懒,听见没?将来要是考不上大学,别回来见我们!”
“我一定好好学!”
鹏飞攥着拳头,眼泪掉在地上,砸在那堆毛票上,“我以后挣钱了,给妈买花布,给爸买新制服!”
“傻孩子,”庄桦林抹了把泪,又笑了,“我们不要你买东西,就盼你有出息。到了大舅舅家,要帮着做家务,别让你大舅妈操心。吃饭别挑食,长高点,不然咋对得起苏州的白米饭?”
庄超英看着那堆毛票,心里堵得慌。
他把钱推回去:“学费我先垫着,这钱你们留着给鹏飞买文具。”
“不行!”向东把钱又塞回来,手劲大得捏皱了票子:“哥,这是我们当父母的心意,你要是不收,就是打我们的脸。我们俩合计过了,我以后每天多扛两袋水泥,桦林多值两个夜班,总能攒够。就是炸锅卖铁,也得让你念上书!”
庄超英把钱塞进鹏飞的口袋,按了又按:“拿着,这是你的学费,得自己保管好。到了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别忍着,回来告诉大舅舅!”
鹏飞捂着口袋,用力点头,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庄图南在旁边瞅着,眼眶有些红了,他忽然把自己的文具盒往鹏飞怀里塞:“这个送给你,我还有一个。”
庄超英看着这光景,鼻子一酸。
他拉起向东:“走,去国营饭店,我带了苏州的酱肉,给孩子们改善改善。”
在贵州待了几天,庄超英没闲着,带着庄图南在附近转了转。
山里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俩人深一脚浅一脚,鞋上都沾了泥。
看见黑市有人卖腊肉,黑乎乎的,透着股烟味儿,庄超英就停下来问价,一口气买了三大块,说回去给黄玲和孩子们尝尝。
还买了些山货,像什么晒干的蘑菇、辣椒,核桃,塞了满满一背包。
庄图南一路看下来,眼睛瞪得溜圆。
他从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孩子们上学,背着补丁书包,走在悬崖边上的小路上,有的光脚,有的鞋底子都快掉了。
村里的房子是土坯的,窗户糊着纸,风一吹“哗哗”响;姑姑庄桦林住的宿舍更挤,就一间小屋,摆了张床和一张桌子,吃饭都得蹲在地上。
有天早上,他们跟着向鹏飞去看当地的学校。
那哪叫学校啊,就是几间破瓦房,黑板裂了缝,课桌椅缺胳膊少腿。
上课铃是个铁片子,老师用石头敲,“哐哐”响。
向鹏飞说,他以前就在这儿上学,冬天没炉子,冻得手发僵,写字都握不住笔。
回去的路上,庄图南双手插在裤兜里,蔫蔫地跟在超英身后,鞋底子碾过碎石子,发出“沙沙”的轻响。
“爸,”他忽然抬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姑姑家咋这么难?墙都裂了缝,窗户还糊着纸。鹏飞以前上学,真要走俩小时山路吗?”
庄超英停下脚,“山里日子苦,”他缓缓开口,“能有间遮风的屋子,顿顿吃上热乎饭,就不算差了。”
他蹲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你姑姑原本不用来这儿的。当年下乡名额下来,你阿公阿婆说,你三叔是男孩,得留身边养老,就让你姑姑替他下乡了。”
庄图南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凭啥呀?姑姑也是他们闺女啊!”
“你阿公阿婆重男轻女,”庄超英的声音沉了沉,“觉得闺女迟早要嫁人,儿子才是家里的根。你三叔现在在城里当工人,住砖瓦房,经常有肉吃;你姑姑呢,在这山沟里扫病房,住漏风的宿舍。这就是你阿公阿婆偏心的结果。”
庄图南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他想起过年时,阿婆总把最大的鸡腿夹给三叔家的振东振北,给自己和筱婷的都是鸡翅膀。
那时候只觉得委屈,现在看着姑姑宿舍里掉漆的铁架床,忽然心里堵得慌。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糖纸,里面裹着块大白兔奶糖,糖纸边角都磨毛了。
“这是妈给我路上吃的,”他小声说,“我没舍得吃,等会儿给鹏飞吧。”
庄超英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晚上在庄桦林宿舍吃饭,屋子小得转个身都费劲。
庄桦林端上一小盆土豆炖白菜,汤里飘着几滴油花,旁边摆着八张杂粮饼子。
向东搓着手笑:“山里没啥好东西,大哥、图南你们将就吃点。”
庄图南看着碗里的白菜汤愣了愣,半晌,他拿起饼子,使劲掰了半块泡进菜汤里,呼噜呼噜往嘴里送。
“慢点吃,别噎着。”
庄桦林给他盛了勺菜,“图南在城里吃惯了好的,是不是觉得这饭咽不下?”
“没有!”庄图南赶紧摇头,嘴里的饼还没咽净,“挺好吃的。”
他往鹏飞碗里夹了块土豆,“鹏飞,你多吃点。”
向东喝着糙米酒,忽然叹口气:“要是当年桦林没下乡,现在说不定也在城里当护士,鹏飞也能在城里上学……”
“说这些干啥。”庄桦林打断他,往他碗里塞块饼,“现在挺好的,鹏飞能去苏州念书,比啥都强。”
庄图南看着姑姑眼里的光,忽然放下筷子,说:“姑姑,等鹏飞能转户口的时候,我跟你们一起去阿公家!我跟他们说,鹏飞也是庄家孩子,也该上城里户口!”
庄超英心里一动,刚想说话,就见庄桦林眼圈红了,伸手摸了摸图南的头:“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姑姑就知足了。”
向鹏飞也用力点头,往图南碗里放了一勺自己攒的炒黄豆:“图南哥,我给你留的,可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