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雨帘如珠串垂落,连绵春雨将洛阳城外的福湖驿站浇得透湿。
秦琼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映得药碗里的热气愈发朦胧。母亲躺在里屋的竹榻上,咳嗽声时断时续,像一片破了洞的麻布,在秋风里飘摆。
秦琼盯着跳动的火光,仿佛又看见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自母亲重病,他便退去军籍,在洛阳城外福湖驿站当个小吏,每日采药煎药,倒也安宁。
“秦二哥!”破木门被撞开,程咬金的大嗓门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这位青面黄须的莽汉抖落蓑衣上的雨水,腰间佩刀磕在门框上,发出钝响。
“突厥又要犯境,山上如今买卖红火,李大哥说只让你打突厥人,其他的事……”
“别说了。”秦琼打断他,目光落在药碗上,“我己经退了军籍,不想打打杀杀,母亲正病着,别在她面前提落草入寇的事。”
他伸手抚摸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想起张须陀自刎那一幕,喉结滚动,“咬金,请转告李大哥,张老将军的事,我己经放下了,他不欠我的人情。”
“这不是士信么,怎么在屋外站着,还不进去?”
小站外,一位白面俊俏后生,压低头上的斗笠,警惕的西周环顾,小声道:“马老爷,不要声张,山寨与洛阳斗得正紧,禁军西处张贴告示,莫要连累你和秦二哥。”
那老头放下劈柴,摘下腰间葫芦痛饮一口,“看我,老糊涂了,快屋里说吧。”
“秦二哥,这驿站屋顶漏雨,过几日我带山上的兄弟下来修缮一下吧?”
那白面后生向后扯了扯程咬金的衣角,“二哥,秦大娘病可好些?”
秦琼抬眼看到后生,面上有了笑容:“士信,母亲己经好些了,多亏你找来的那位大夫。”
罗士信挠挠头,“那算什么大夫,一个落魄道士,莽莽撞撞闯到山寨,张口要见李大哥,谈什么纵横联合,什么双鲤衔环共分天下……被翟寨主赶出去,险些丢了性命。”
马老爷笑道:“那小老道,抓的几副药,秦大娘服下确实有效,我孙女也爱听他讲书,这驿站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程咬金一屁股坐在灶台旁,“罢了,罢了,兄弟就算不在山上聚义,也是一辈子的兄弟!二哥,过几日,我带些山上的弟兄……”
罗士信急忙打断,“带什么弟兄,就咱们几个,把这驿站再开起来如何?”
“那可太好了,到时候是不是有席吃,爷爷有酒喝,我能放鞭炮了?”
门后不知何时躲着一位嫩绿衣装的妙龄少女。
这时,里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秦琼起身拍拍膝盖:“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风声紧,下次派人送个口信就好,还是小心为妙。”
程咬金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袱,轻轻放在窗台上:“这是山上我哥俩攒的金银,可不是抢来的,二哥,你保重,我们…… 走了。”
目送两人消失在雨幕中,秦琼回到灶台前,盯着跳动的火光出神。他想起张须陀自刎时的血,像一条红绸子,在夕阳下飘了很久。腰间的剑鞘还留着那道血痕,摸上去掌心还是会发烫。
雨夜中的紫薇宫,格外寂静。
云再兴抖落身上的水珠,滴在金砖上,晕开深色的圆斑。他匆匆推开房门,王世充独坐灯前,地上掉落些许木屑,手中匕首正精修着一块木雕。
“裴仁基……回来了。”云再兴小声说道。
王世充放下匕首,对着灯光打量着木雕,“张须陀一死,河东的禁军群龙无首,他带了多少人马回来。”
“不足……不足一万。”
“什么!”王世充“啪。”一声拍断木雕,“一个小小瓦岗寨,两万大军折了大半,他还有脸活着回来!”
“传我的命令……”
“大将军,正是用兵之时,还请三思。”
王世充迟疑片刻,“传我命令,裴老将军入城休整,王玄义、王仁则守好洛口仓,不能再丢了!”
云再兴刚要退下,门忽然被推开,萧瑀大腹便便地跨进门来,腰间玉带勒得喘不过气:“王大将军,好兴致啊,还有闲心做木工?”
“国舅大人怎么来了?” 王世充起身行礼,眼神示意云再兴退下,“快给国舅看茶。”
萧瑀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茶盏在他肚子前显得格外小巧:“陛下派我监军,你倒好,龟缩在洛阳城里,连瓦岗寨的毛贼都不敢打。张须陀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王世充面皮抽动,陪笑道:“洛阳守军不过三万,自保尚可,主动出击怕是…… 国舅若能向陛下恳请,将江南的骁果卫铁浮屠调回,末将定能荡平贼寇。”
“骁果卫?” 萧瑀挑眉,“大将军帐下的河东北伐军,不都是骁果卫?怎么,留着防备谁呢?”
空气瞬间凝固,王世充尴尬一笑:“铁浮屠拱卫洛阳不可轻出,山寨上不过是些散兵游勇,怎能杀鸡用牛刀。”
萧瑀大笑,“罢了,我老了,这行军打仗还是你们年轻人折腾吧,还请大将军三日内做个表率,我也好回江都复命。”
桓法嗣见萧瑀走远,从屏风后踱步出来,“有这老狐狸在,大将军这养寇自重的戏怕是唱不久了。”
王世充拾起半块木雕:“张须陀己死,河东河北禁军尽在我手,也不用再和他们演戏了。”
桓法嗣摆弄着手中的朱丹,“大将军视为珍宝的铁浮屠,怕是赢不了那土鸡瓦犬的瓦岗军。”
王世充盯着手中的半块木雕出神,想起半年前长孙无忌的话,自言自语道:“青骧军的虎符,难道……真在洛阳?”
“唐军攻占长安己久,李渊可有消息,可曾见过青骧军相助?”
桓法嗣信誓旦旦,“李渊自立唐王招兵买马,靠得却还是玄甲军的家底,并无青骧军半分影子。”
“来人。”
“在。”云再兴始终守在门口。
王世充问道:“秦琼可还在军中?”
云再兴答:“自张须陀兵败,秦琼自愿受罚,退了军籍,转为贱民,回乡照顾老母了。”
王世充问道:“那虎符呢,他可曾上交虎符?”
云再兴答:“二公子抄查秦府时,我记得虎符记录为‘遗失’。”
“遗失!”王世充瞪圆了眼珠,“把那个废物叫来!”
过了半晌,王玄恕面红耳赤,酒意未退,踉跄的来到王世充近前,“父亲安……安康,玄恕给父亲大人请安了,哦,还有大师,大师你也在,你也安康。”
王世充大怒:“混账东西,一天只会饮酒误事,我问你,抄秦家的时候,虎符为何不见?”
王玄恕见父亲大怒,酒醒了一半,浑身不觉的颤栗,支支吾吾的说道:“那秦府上下凑不齐百两银子,我……我便……听秦琼所讲所记,没留意……”
王世充一脚将王玄恕踹出大门,“你这废物,坏了我的大事,那虎符顶十万大军,你为了区区几两银子!我给你三天,若抓不到秦琼,找不回虎符,我活扒了你的皮!”
王玄恕趴在地上,十分酒被雨水浇醒十二分,连滚带爬逃出宫去。
雨声渐大,敲打在屋脊瓦片上,像无数只手在抓挠。秦琼双手枕头又想起他的黄骠马,还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