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小了些，从砸玻璃珠变成了细密的筛盐，给湿漉漉的城市又撒上一层阴冷的湿气。
车驶离机场高速，汇入傍晚拥堵的车流。
红尾灯连成一片望不到头的火河，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流淌、停滞。
车厢里弥漫着威廉姆斯身上残留的、霸道的雪茄味和古龙水，混合着宾利自带的乌木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诞甜腻。
空调徒劳地工作着，只搅动起沉闷的气流。
后座，威廉姆斯正用他那洪亮的、带着卷舌音的英语滔滔不绝，唾沫星子几乎要隔着椅背溅过来。
话题己经从“魔鬼细节”的核心架构，跳跃到了他在巴厘岛新买的游艇和昨晚米其林餐厅的鹅肝有多肥美。
傅沉舟偶尔应和一两声，声音平稳，像精准的机器在播放预设的音频片段。
沈棠则扮演着完美的听众，适时发出得体的、表示惊叹或认同的短促音节。
江烬野握着方向盘，目光穿透雨刮器刮开的扇形清晰区域，落在前方一辆破旧出租车的后窗上。
那车窗贴着一层起泡的劣质防晒膜，模糊地映出里面乘客晃动的脑袋。
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威廉姆斯拍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油腻的触感。
像沾上了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口袋里的廉价打火机，塑料棱角隔着制服布料，清晰地硌着大腿外侧。
它像个固执的锚点，把他从这充斥着昂贵气味和虚伪谈笑的移动牢笼里，短暂地拽回那个弥漫着泡面、松香和汗味的逼仄车库。
那时候的傅沉舟，会因为焊坏一个关键元件而暴躁地踹翻工具箱，也会在解决一个BUG后，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抢过他刚点着的烟摁灭，嚷嚷着
“有这功夫不如再跑一遍测试！”
那时候的“傅总”，还只是“沉舟”，一个会为了省两块钱公交费和他一起在深夜的寒风中走回出租屋的穷小子。
“嘿！司机朋友！”
威廉姆斯洪亮的声音猛地拔高，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江烬野短暂的走神。
江烬野抬眼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威廉姆斯那张被红胡子环绕的脸正对着他，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和优越感的光芒。
“傅说你是他最早的合伙人！技术天才！”
威廉姆斯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叹，更像是某种猎奇的审视
“从车库到……嗯，”他环顾了一下奢华的车厢内饰，耸了耸肩，红胡子也跟着抖动
“这转变！简首像从……嗯，从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从诺基亚1110换到了最新的折叠屏旗舰！”
他自己似乎被这个蹩脚的比喻逗乐了，发出几声短促的笑。
傅沉舟脸上的商业微笑纹丝不动，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沈棠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平板上，指尖却停在屏幕边缘，没再滑动。
“时代不同了，威廉姆斯先生。”
傅沉舟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每个人都在寻找最适合自己的位置。江师傅现在的位置，就很合适。”
“合适！当然合适！”
威廉姆斯立刻附和，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带着浓重雪茄味的气息几乎喷到前排座椅的头枕上
“能给我们傅总开车，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对吧，朋友？”
他再次看向后视镜里的江烬野，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体谅”
“压力很大吧？给这么大老板开车，一点错都不能出。不像以前在车库，焊坏了板子，顶多被傅骂两句，哈哈！”
他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笑声在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烬野的视线从后视镜移开，重新落回前方拥堵的车流。
雨刮器“唰”地一下刮过，将一辆公交车上巨大的明星代言广告刮得清晰了一瞬，那明星的笑容在雨水冲刷下显得僵硬而空洞。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用力地碾过方向盘底部那道磨白了的皮子缝，粗糙的触感传递到神经末梢。
他没有回答。沉默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将他包裹其中。
威廉姆斯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红胡子动了动，转向傅沉舟，继续他关于游艇的话题，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了几分，像是在用音量弥补刚才的冷场。
车子终于驶入市中心。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斑。在沈棠低声报出的一个高端会所名字后，宾利稳稳地停在了金碧辉煌的入口处
。巨大的玻璃门内，穿着考究的门童立刻迎了出来。
“傅！沈小姐！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威廉姆斯豪爽地推开车门，裹挟着一身浓烈的香气钻了出去，还不忘回头拍了拍车顶
“好车！司机朋友，技术不错！”
傅沉舟和沈棠随后下车。
傅沉舟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口，目光在江烬野侧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投石入井，连一丝涟漪都看不见。
他只对门童交代了一句
“车停好。” 便和沈棠一起，陪着威廉姆斯走进了那扇流光溢彩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温暖明亮的光晕里。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暖意。
车厢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威廉姆斯留下的、顽固盘踞的雪茄和古龙水味。
江烬野没有立刻开走。他熄了火，靠在椅背上，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繁华街景，映在深色车窗上，扭曲变形，像一场与他无关的皮影戏。
他摸出裤兜里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透明壳子，黄色的液体，磨花了的边角，印着一朵俗气的红花。
他拇指轻轻一拨，滚轮摩擦火石，一小簇橙黄色的火苗“噗”地窜了起来，在昏暗的车厢里跳跃着，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
火苗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驱散了鼻尖那令人作呕的雪茄甜腻。
这簇小小的火焰，像那个车库里唯一的光源，也像他胸腔里那点被反复踩踏、却始终没有完全熄灭的东西。
火苗只燃烧了几秒，就被他松开拇指熄灭了。塑料外壳恢复了冰凉。
他重新发动车子，缓缓驶离这片繁华之地，朝着城市另一端的、属于他的那个角落驶去。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老旧小区外。
路灯昏黄，照着湿漉漉、坑洼不平的路面。
雨几乎停了，只剩下冰冷的湿气弥漫在空气里。
小区门口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白光，是这片灰暗里唯一刺眼的存在。
江烬野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他锁好车，走向便利店。
玻璃门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特价广告，里面亮得晃眼。他推门进去，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穿着蓝色工服的店员是个年轻小伙，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很大
“家人们谁懂啊！今天又遇到下头男……” 看见江烬野进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江烬野径首走到冷柜前，拉开门，冷气扑面而来。
他拿了两袋最便宜的速食面，又拿了一板打折的鸡蛋，走到收银台。
“十二块五。” 店员头也不抬，报出数字，手指还在屏幕上划拉着。
江烬野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柜台上。店员扫了一眼，拿起扫码枪对着速食面袋子上的条形码“嘀”了一下，又对着鸡蛋“嘀”了一下，动作麻利得带着点不耐烦。
装袋，找零，几个钢镚“哐当”一声丢在柜台上。
“谢了。”
江烬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拎起那个薄薄的塑料袋。
袋子上印着便利店红色的logo，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凝固的血渍。
他走出便利店，铃声再次响起。
店员的短视频外放声被关在门内，世界重新被湿冷的寂静包裹。
他拎着那个装着速食面和鸡蛋的廉价塑料袋，身影融入老旧小区门口那片昏黄模糊的光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更深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