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高速像一条湿漉漉的灰缎子,被车轮反复碾轧。
宾利无声地滑行,雨刮器是这沉闷空间里唯一的活物,左右,左右,不知疲倦地刮着挡风玻璃上连绵的水幕。
车内暖气开得足,烘烤着昂贵的皮革,混合着傅沉舟身上那股冷冽的乌木香,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
沈棠己经合上了平板,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
傅沉舟依旧靠在后座,姿势没变,像尊入定的冰雕,只有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一下下点着西裤面料。
嗒,嗒,嗒。
那微不可闻的节奏,固执地钻进江烬野的耳朵,和雨刮器的摆动微妙地同步着。
车子拐进通往贵宾通道的专属匝道,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机场巨大的穹顶。
通道口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地勤,笔挺得像仪仗队。
江烬野降下车窗,冷风裹着水汽猛地灌进来,冲淡了车内的暖香。
他递上通行证,动作标准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傅先生的车,请。”
地勤快速核对,恭敬地放行。
车子驶入空旷的VIP通道,像一尾沉默的鱼滑入幽暗的水道。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停机坪上庞大的钢铁飞鸟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江烬野把车稳稳停在指定的廊桥入口旁,熄了火。
引擎声消失的瞬间,车厢里只剩下雨点敲打车顶的细密声响,以及后座那几乎凝固的安静。
他习惯性地抬眼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傅沉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廊桥出口的方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
沈棠也醒了,正抬手整理着鬓角一丝不乱的发丝,动作从容优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江烬野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感受着皮革细腻的纹理。
口袋里的廉价打火机,塑料棱角隔着布料硌着大腿,带来一点微弱的、真实的触感。
老王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又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苍蝇劈叉”的蠢话在这种死寂里显得格外荒谬。
廊桥出口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身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像一团移动的、燃烧的火焰。
鲜亮的红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乎盖住了小半张脸,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格纹西装,敞着怀,露出里面骚包的酒红色马甲。
威廉姆斯。他身边跟着两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推着行李车,脚步匆忙地追着老板的步调。
傅沉舟几乎是同时推门下车,脸上瞬间挂起一副无懈可击的、带着距离感的商业笑容,迎了上去。
沈棠紧随其后,职业化的微笑如同面具。
“威廉姆斯先生!欢迎!”
傅沉舟的声音穿透雨幕,热情得恰到好处,伸出手。
“傅!我的老朋友!”
威廉姆斯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张开双臂,给了傅沉舟一个夸张的、几乎要把他勒进那身红马甲里的拥抱,
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合着未散的雪茄烟丝气息,霸道地冲散了周围的湿冷空气。
江烬野坐在驾驶座,像一尊背景板。
他看着傅沉舟在那热情过火的拥抱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放松,笑容不变地回应着。
沈棠在一旁得体地微笑,扮演着完美的绿叶。
寒暄几句后,威廉姆斯那双精明锐利的蓝眼睛扫过锃亮的宾利,目光在江烬野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评估货物成色的随意。
他哈哈一笑,转向傅沉舟,喷出一口带着雪茄余韵的气息
“好车!傅,你的品位总是这么棒!”
他拍了拍宾利光滑的车顶,发出“啪啪”的脆响,像在拍一匹良驹的脖子。
傅沉舟微微侧身,示意助理放行李,脸上笑容不变
“您满意就好。请上车,路上我们再详细谈。”
威廉姆斯率先弯腰钻进后座,宽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后排空间,那浓烈的雪茄和古龙水味瞬间充斥了车厢。
傅沉舟随后坐进去,沈棠则坐进了副驾驶。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把那混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牢牢锁在了车内。
江烬野立刻启动了车子,将空调风量调大,试图驱散那股浓烈得呛人的味道,但效果甚微。
“啊,舒服!”
威廉姆斯惬意地靠进柔软的后座,像一头心满意足的熊找到了温暖的洞穴。
他解开西装扣子,露出里面更显眼的酒红色马甲,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车内奢华的装饰,最后落在驾驶座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傅,”
威廉姆斯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洪亮,带着点好奇的意味。
“这位……就是当年和你一起在车库里啃泡面的那位传奇人物?”
他的手指随意地朝着江烬野的方向点了点。
沈棠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傅沉舟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财报数据
“威廉姆斯先生消息灵通。都是过去的事了。江师傅现在是我的司机,非常专业可靠。”
他的语气平淡,将“司机”两个字咬得清晰而自然,仿佛在介绍一件称手的工具。
“司机?噢!司机!”
威廉姆斯恍然大悟般拉长了调子,红胡子下的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调侃
“从技术天才到……专职司机?哈!傅,你这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他粗壮的手掌伸过来,越过座椅靠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啪”地一声拍在江烬野的右肩上。
那一下力道不小,带着雪茄的辛辣气和一种令人不适的亲昵感。
江烬野握着方向盘的手纹丝未动,肩膀的肌肉却在制服布料下瞬间绷紧。
他首视着前方的雨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拍下来的不是一只手掌,而是一片偶然落下的树叶。
威廉姆斯似乎没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他收回手,转向傅沉舟,语气变得热切起来
“好了,我的老朋友,让我们谈谈正事!那份架构,那份‘沉舟破釜’的基石!我的人研究了三天,还是像在看天书!特别是那个该死的核心权限树……动态密钥加上行为识别?天才!但细节,傅,我们需要魔鬼般的细节!”
他身体前倾,酒红色的马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块
“尤其是核心密钥的生成逻辑和最终的托管方式……下午的演示,我希望看到的是心脏的X光片,而不是一张漂亮的外科手术宣传画!”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和资本特有的贪婪。车厢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沈棠微微侧过头,目光在后视镜里与傅沉舟短暂交汇。
傅沉舟的表情隐在阴影里,只有嘴角那抹弧度依旧维持着。
“当然,威廉姆斯先生,”
傅沉舟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波澜
“您会看到您想看的一切。关于权限树……”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副驾驶的后视镜边缘,那里映着江烬野专注开车的、毫无波澜的侧脸轮廓。
“……我们有一位最了解它的人,不是吗?沈总监会为您做最详尽的说明。”
沈棠立刻接上,声音清晰专业
“是的,威廉姆斯先生。那份架构的每一个逻辑分支,每一个安全阈值,都清晰地烙印在……”
她的话微妙地停顿了半秒,像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汇,最终轻轻吐出
“……设计者的脑海里。它就是……活体说明书。”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引擎的低鸣和雨刮器的单调声响。
江烬野的目光依旧稳稳落在前方的道路上,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只是无意识地,用指腹轻轻了一下方向盘底部那道磨白了的皮子缝。
那里粗糙的触感,像一个沉默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