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完没了，像老天爷忘了关水龙头。
恒远大厦地库里，惨白的灯光照着湿漉漉的水泥地，空气里一股子轮胎橡胶和机油混合的沉闷味儿。
江烬野站在那辆擦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宾利旁。
他换了身干净的司机制服，头发也用冷水胡乱抹平了，只是眼底那抹倦色，像洗不掉的污渍，顽固地挂着。
他手里攥着一块崭新的白色超细纤维抹布，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车门把手内侧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接缝。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抹布是后勤刚领的，带着一股廉价的化学香味，有点冲鼻。他擦得很专注，指尖能感觉到金属把手的冰凉弧度。
这活儿没什么意义，挡风玻璃上早没灰了，座椅皮面光滑得苍蝇都站不住。
但他需要干点什么，用这种机械的、毫无意义的忙碌，把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东西压下去。
比如那张泛黄照片里傅沉舟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比如口袋里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粗糙的棱角。
“啧，够亮堂的！”
老王背着手溜达过来，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绕着宾利转了一圈，像在欣赏什么稀罕物
“江师傅，你这手艺，不去搞汽车美容可惜了！”
他凑近车窗玻璃，夸张地对着上面模糊的影子呲了呲牙
“嚯，苍蝇飞过来都得劈叉！”
江烬野没抬头，继续擦着门把手，声音没什么起伏：“傅总要求高。”
“高？”
老王嗤笑一声，烟屁股在嘴里转了个圈
“我看是毛病多！要求高当年怎么跟你挤一张行军床？那床上的灰，够养一窝耗子了吧？”
他吐掉嘴里的烟，用脚尖碾了碾，“这雨下得人心烦，感觉要变天。”
他嘟囔着，背着手又溜达开了，留下江烬野一个人对着那扇锃亮到能当镜子用的车门。
抹布擦过冰凉的金属，那化学香味似乎更浓了。
他想起当年在车库里，擦的是沾满油污的工具，用的是不知道从哪块破布上撕下来的布条，带着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傅沉舟还嫌他擦得不干净，抢过去自己吭哧吭哧地擦，结果蹭了一脸黑。
那气味，比这化学香味真实得多。
“一点零五分了，江师傅。”
对讲机里传来小林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江烬野动作顿了一下，收起那块几乎没沾上什么灰尘的崭新抹布，拉开驾驶座的门。
昂贵的皮革和乌木沉香的味道混合着那股化学香，扑面而来，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坐进去，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镜子里映出他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和车外湿漉漉、空荡荡的地库通道。
一点零八分。电梯口的光亮了起来。
傅沉舟和沈棠一前一后走出来。
傅沉舟依旧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那件挺括的羊绒大衣，步履沉稳，像块移动的冰山。
沈棠跟在他斜后方半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手里拿着平板，屏幕还亮着。
小林小跑着跟在最后，手里提着个公文包，脸上带着点紧张。
江烬野推门下车，雨点立刻砸在肩头，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凛。
他绕到后门，拉开车门，手掌抬起挡在门框上方。
“傅总，沈总监。” 声音平稳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傅沉舟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像冰冷的探针。那眼神掠过他一丝不苟的制服，掠过擦得反光的车身，最后落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没有赞许，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工具是否达到了使用标准。
他什么也没说，弯腰坐了进去。
沈棠随后，对着江烬野微微颔首，也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了雨声。
江烬野回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后视镜里，傅沉舟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眉心那道浅浅的褶皱似乎比在办公室时更深了些。
沈棠则低头看着平板，指尖偶尔划过屏幕。
车子平稳地驶出地库，汇入午间湿漉漉的车流。
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刮开模糊的雨幕，露出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艳却扭曲的街景。红灯，车停下。
旁边一辆贴着深色膜的面包车车窗摇下一条缝，震耳欲聋的土味DJ舞曲瞬间涌出来，鼓点咚咚地砸在宾利厚实的车身上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老王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和那句“苍蝇劈叉”莫名其妙地蹦进江烬野脑子里。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后座一片沉寂，只有空调细微的送风声和沈棠指尖划过屏幕的沙沙声。
那喧嚣的土味情歌，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在宾利精心营造的静默堡垒外徒劳地蹦跶着。
绿灯亮了。
江烬野踩下油门，车子滑出去，将那魔性的音乐甩在身后。
电台里播放着轻柔的古典乐，像一层薄薄的纱，试图盖住车厢里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
沈棠像是处理完了邮件，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
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闲聊的随意，却精准地穿透了那层薄纱
“威廉姆斯先生对数据安全极其敏感，尤其是核心架构的访问权限管理。
傅总，下午的演示，是否需要技术团队那边再准备一份详细的权限树说明？”
傅沉舟依旧闭着眼，似乎没听见。
沈棠等了几秒，目光转向后视镜。
镜子里，江烬野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权限树……”傅沉舟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烦躁，像冰层下的暗流
“当年设计的逻辑，是双因子动态密钥加上行为模式识别。核心密钥……”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蜷起，又松开。
沈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那个沉默开车的背影。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看平板。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雨刮器单调的“唰——唰——”声
还有电台里那首永远也播不完的舒缓小提琴曲。
江烬野的目光落在前方一辆慢悠悠的公交车上。
巨大的车身上喷绘着色彩艳丽的广告，一个笑容灿烂的明星举着最新款手机。
雨水顺着车身流下，在明星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浑浊的水痕让那笑容变得有些诡异。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着皮革细腻的纹理。
核心密钥……权限树……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名词，像沉在深海的锚，被沈棠无意间的话语轻轻扯动了一下。
他记得那个深夜，车库里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
他和傅沉舟挤在行军床边，盯着屏幕上复杂的树状图和不断跳动的密钥符号。
傅沉舟眼睛亮得吓人，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哑
“烬野，你看！双因子加动态行为锁！这他妈就是我们的保险柜！谁也撬不开！”
他当时累得眼皮打架，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手里快凉了的泡面汤喝掉，觉得那保险柜再安全，也比不上当时行军床上那点挤在一起的暖意。
后视镜里，傅沉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他的侧脸映在车窗玻璃上，线条冷硬，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完美雕塑。
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食指指尖，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昂贵的西裤面料。
嗒…嗒…嗒…那节奏，竟和车外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电台里的音乐不知何时换了一首，依旧是舒缓的调子，却莫名带上了点哀婉的意味。
江烬野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延伸的道路，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刮开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清晰。
他知道，机场快到了。
而那个叫做威廉姆斯的人，和他带来的所谓“考察”，就像这车窗外的雨，注定要把一些早己沉底的泥沙，重新搅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