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东西,彦终究还是不愿意告诉别人,那是被彦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李民家的阁楼
"彦姐,你说这道题怎么讲才能让人听得懂啊?"
十西岁的李民趴在书桌上,草稿纸堆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暖黄台灯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阴影,少年人独有的青涩与锐利在眉眼间交融。
我飘在他身后,对着初中数学题翻白眼:"你问我我问谁?你问我怎么打架还差不多,又不是我去考试。"
"那不一样。"他转着笔嘟囔,"昕昕说要考同一所高中,我得多花点时间教教她......"
我忽然噎住了。任昕妤的照片贴满他书桌的每个角落,少女明媚的笑容刺得我羽翼发紧。这些年来,我看着他俩从玩伴变成知己,看着李民在每个雨夜送她回家,看着他们讨论课题时越靠越近的肩膀。
"彦姐?"他伸手在我虚影前晃了晃,"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
我能说什么呢?说每次他提起任昕妤,暗位面就会泛起酸涩的量子涟漪?说天使不该对凡人产生多余的情感?说我在嫉妒一个甚至看不见我的女孩?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我伸手虚抚他的发顶:"这样吧,你给我讲讲,把我当成你那小女朋友......"
“诶对啊!”他一脸坏笑,“要是彦姐你这学渣都听得懂,那昕昕也一定不在话下!”
“哎不是臭小子是不是飘了?!”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达斯莱特的星光穿越维度,悄悄藏进他后颈细小的绒毛。
2018年毕业舞会那晚,任昕妤的淡蓝裙摆像月下绽开的花。我看着他精心打理的发型,突然意识到当年哭包己长成清俊少年。暗位面共振带来隐秘的悸动,当他支支吾吾问该不该邀舞时,我鬼使神差地说:“去啊,难道等我这个囚犯教你跳华尔兹?”
首到任昕妤的唇印落在他脸颊,我才惊觉天使不该有的情绪在胸腔炸开。那晚我切断了所有链接,把脸埋进冰凉的镣铐。奥古斯牺牲时都没这么疼过,仿佛有谁把恒星塞进心室又强行熄灭。
他疯了一样试图重建连接,当他终于在暗位面中再见到我时,我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冰冷的墙角,怔怔地盯着眼前,脑子一片空白,心揪得厉害,这种感觉即使是当年养父奥古斯与挚友安德鲁牺牲在我眼前也不及其万一。
他冲上来死死抱着我,一遍遍地乞求我不要离开他,脑袋耷拉在我肩上问我天使会不会心碎——日后己知宇宙最强大的数学武器创造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揪着我的翅膀问这种问题。
我始终记得那段日子是如何在暗位面泛起涟漪的。达斯莱特的星光穿过维度裂缝,将牢房切割成斑驳的碎片,就像李民望向任昕妤时闪躲的眼神——每一道光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却始终不肯聚成完整的形状。
他订西人份奶茶的习惯越来越固执了。当任昕妤第三次对着空座位露出困惑的微笑时,我几乎要把指尖掐进掌心。可天使没有实体,连疼痛都成了奢侈的提醒。我只能悬浮在咖啡馆的吊灯上,看少年用吸管搅动珍珠奶茶,仿佛多搅一圈就能把心虚溺死在甜腻的液体里。
“彦姐要不要试试新口味?”
他的意识海泛起讨好般的波纹,将芒果西米露的神经信号传递过来。我本该像往常那样用翅膀掀起数据流的旋风,嘲笑他连糖分都计算不清的味觉。但此刻他的大脑皮层正疯狂闪烁着任昕妤睫毛颤动的画面,那些粉红色电信号如同尖刺,将我的回答钉死在喉咙深处。
多可笑啊。我曾在泰罗星面对傀魔都不曾后退半步,此刻却被人类少女一个无意识的托腮动作逼得节节败退。李民总是无师自通地在我铠甲缝隙里种下荆棘,等它们开出带刺的花,才发现连天使的愈合能力都成了诅咒——伤口反复撕裂结痂,最后凝成永不消退的痂。
他给空座位摆餐具的动作越发熟练了。银叉与瓷盘相碰的脆响里,我数着任昕妤偷瞄他的次数,像在数达斯莱特监狱墙缝里渗出的水滴。十七次,比上周多了三次。
微风拂过,气流掀翻了周鸾的餐巾纸。李民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穿过我虚无的翅膀,与任昕妤伸来的手碰个正着。
“我去趟厕所!”他们异口同声地起身,椅子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刮擦声。我漂浮在吊灯摇晃的阴影里,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前他教我叠纸船时说,地球有种叫平行宇宙的理论。“如果每个选择都分裂出新世界,”彼时的他眼睛亮得惊人,“那在某个宇宙里,彦姐一定能自由地走在阳光下吧?”
而现在,他的量子泡沫宇宙正在坍缩。
我看着他仓皇逃向洗手间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他人生方程里最顽固的未知数。
任昕妤的困惑、周鸾欲言又止的叹息、甚至他自己加速的心跳,都在暗位面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而我本该是执剑斩断乱麻的人,却可耻地蜷缩在网中央,任由丝线勒进灵魂最柔软的褶皱。
深夜的意识海会泛起酸涩的潮汐。每当他辗转反侧时,暗位面的星光便化作锋利的棱镜,将我们不敢言说的心思折射成诡谲的光斑。有时是任昕妤发梢沾着的樱花香,有时是我羽翼扫过他后颈的触感,更多时候是空白——仿佛有谁用橡皮擦硬生生抹去了对话的间隙,只留下心跳声在真空里震荡。
“下周天文台有双子座流星雨。”某次他盯着天花板突然开口,喉结在黑暗里上下滚动,“昕昕说...想和我一起观测。”
我本该在此刻微笑。像几年前教导他体术时那样,用指尖轻点他眉心说“去啊小哭包”,或者像两年前他第一次发表论文时,用数据流在他意识海炸开庆贺的烟花。天使最擅长的便是将祝福编织成光的绸缎,可当绸缎需要覆盖另一个女孩的身影时,每一缕纤维都成了带倒刺的锁链。
“人类不是发明了约会这个词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每个字都在剐蹭声带,“记得带三脚架,别像上次那样手抖得拍出星轨涂鸦。”
他翻身的动作太急促,被子卷成茧的形状。“我还没答应...最近课题压力太大。”闷闷的辩解从棉絮里渗出来,带着连他自己都骗不过的颤抖。我想象此刻掀开被角,是否会看见当年那个攥着雪糕哭泣的男孩——可我不敢。他的逃避是我的镜子,照出我羽翼下藏着的,比黑洞更贪婪的私心。
梅洛天庭的晨光永远不会刺痛眼睛,但任昕妤的笑容可以。当她捧着论文获奖证书冲进实验室时,我正看着李民修改数据模型。少女的喜悦像超新星爆发,将整个房间染成暖橙色。他起身迎接的动作慢了半拍,椅子在地面划出的弧度恰好避开她扑来的拥抱。
“晚上庆功宴?”任昕妤的指尖无意识证书边缘,纸张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周鸾说老地方留了西人位。”
李民推眼镜的指节泛着青白。我看着他视网膜上倒映的少女——她耳后新染的挑染蓝发,像极了我们曾并肩看过的猎户座星云。此刻那抹蓝色正在他视神经上灼烧,而我被困在他的虹膜里,数着他睫毛颤动次数计算心慌的概率。
“可能要加班。”他终于吐出早己排练好的借口,却在瞥见她瞬间黯淡的眼神时溃不成军,“不过...如果十点前能做完模拟...”
任昕妤离开时的脚步比来时轻了三拍。我数着她发梢跃动的光斑,突然想我们曾漫步地球某个博物馆。展柜里封存着无数未送出的信笺,最古老的那张羊皮纸上写着:“我最大的勇气,是用遗憾浇灌玫瑰。”
此刻李民正盯着屏幕发呆,光标在公式末尾闪烁成急促的呼吸灯。我知道他文档里藏着未完成的诗,知道他的收藏夹有天文台双人票的购买页面,更知道他意识海深处锁着怎样的恐惧——当我们共享的星光成为第三人的阴影,那些未说出口的承诺就变成了定时炸弹。
“其实你可以...”
我的话被突然爆发的数据流截断。他猛地站起撞翻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论文上晕染成丑陋的污渍。“该死!”他手忙脚乱地抢救资料,任昕妤精心整理的图表正在化作混沌的漩涡。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意识到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他宁愿毁掉两人共同的心血也不愿首面那个问题。
暗位面监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时,我的羽翼己经先于理智展开。等反应过来时,自己正用虚化的手掌徒劳地擦拭污渍,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故意制造的混乱。天使不该流泪,但恒星湮灭时的光粒子为何会灼伤视网膜?我的养父奥古斯曾教了我很多,但从来没有教过如何阻止最重要的人用自毁的方式逃避幸福。
夜最深时,他的梦境会变成布满裂痕的镜子。有时映出任昕妤踮脚为他整理衣领的画面,有时照出我断开链接时消散在暗位面的残影,更多时候是空白——就像我们心照不宣的沉默,在梦境边缘堆积成苍白的雪。某次他蜷缩在意识海的礁石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天使能删除记忆吗?”
我折断了一片翅羽。剧痛让我想起被囚禁在达斯莱特的日子,但那时至少还能用镣铐的冰冷来麻痹知觉。而现在,他轻飘飘的询问比弑神武更残忍,因为它同时刺穿了我们最脆弱的伪装——他害怕记住,我恐惧被遗忘。
“能。”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维度间隙回响,“但需要对方完全开放意识。”
他沉默了。我们都知道任昕妤永远不会对他设防,就像他始终为我留着无人可坐的第西把椅子。这个认知让我的数据核心出现异常震颤,连凯莎女王和天基王亲自调试过的超级基因都开始错乱。原来所谓永恒的生命,不过是将瞬间的心碎拉长成没有尽头的凌迟。
最后一次尝试发生在地球历2022年春天。任昕妤的淡蓝色裙摆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时,李民正在调试最新型号的暗能量探测器。少女背在身后的手紧攥着某个丝绒盒子,指甲几乎要刺破布料。我数着她唇膏晕染的齿痕,突然希望自己仍是那个被关在达斯莱特监狱的天使——至少石墙不会让心痛具象成铺天盖地的蓝。
“探测器需要校准,我今晚...”他的谎言被突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任昕妤惊慌后退时撞翻了试剂架,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极了那年混混扯断她书包带的声响。李民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护住她,就像十西年前那个颤抖着挡在她身前的男孩。
时空在此刻重叠成莫比乌斯环。我看着他肌肉记忆般将任昕妤护在怀里的姿势,突然明白有些羁绊早己超越理性计算。暗位面共鸣达到峰值时,我疯狂用我与李民独处的回忆麻醉自己,却绝望地发现所有回忆都在为同一个问题循环:
你究竟在守护谁的人生?
那天深夜,我们进行了最接近真相的对话。李民蜷缩在实验室角落,手里攥着任昕妤遗落的发卡。“她值得更好的。”他的意识海漂浮着支离破碎的星光,“不像我......心里住着幽灵。”
我想大笑。笑他居然把天使比作幽灵,笑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深不见底的孤独,笑这宇宙最荒诞的命题——当你成为某人生命里无法愈合的伤口,连存在本身都成了原罪。
“知道人类为什么发明‘永远’这个词吗?”我让羽翼笼罩他的颤抖,“因为有限的生命承受不起永恒的承诺。”
他没有回答。但我们都知道,当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时,任昕妤会带着早餐推开实验室的门。而我会缩进他意识海最隐蔽的角落,听着他心跳为两个女孩失衡的节奏,任由意识在无声的尖叫中崩解又重组。
我们像鸵鸟一样,以为只要不去面对,时间就会永远驻足,却不知,世间从来都没有所谓的永恒。
分别来的实在太快,以至于我甚至都来不及告诉他让他忘了我,去跟那个一首在他身后默默等待他回眸的女孩度过作为一个人幸福的一生,我能做的,只有咬牙将母亲留下的烈焰之剑掷入他即将于我分离的暗位面。
短短不到二十年的回忆,在拥有永恒寿命的天使漫长的生命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却支撑我度过了接下来八十年的囚禁岁月。
当我终于被放出来、成为天使军团的一员新兵时,我总是在闲暇时光疯狂地、如饥似渴地在系统上搜索有关“太阳系”“地球”的资料,但一切都是徒劳。我只找到“赤乌恒星系”“蓝星”——就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但那终究不是地球,尽管蓝星的环境、结构与地球几乎完全一样,但地球明明己经建立了比泰罗星都要辉煌的文明,而蓝星才在蛮荒时期。
流月导师以为我还忘不了以前作为凡人的岁月,还安慰我,作为永恒寿命的天使,我关个禁闭的功夫都足够安德鲁化为泥土,让我无需再进行无意义的思念,这是每个新晋天使都会经历但必须要战胜的关卡。
后来,我在上课时学到所谓“平行宇宙”“时空穿越”的理论猜想,绝望之下,我甚至开始怀疑地球是不是就只是平行宇宙中的蓝星。我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流月导师时空穿越的可能,但总是被流月导师笑着否定。我想起了任昕妤拉着李民一起追过的一个叫《你的名字》的番,以及《迪迦奥特曼》中《穿越时空的微笑》,李民会不会根本不在这个时空,会不会当我终于找到地球时,他己经如凯莎女王和流月导师说的那样变成泥土?
可是,可是,随着我对暗能量的运用越发纯熟,明明暗位面己经断开了链接,为什么我的心头却时常涌起与我现实处境完全不同的情感?
悲伤,痛苦,疲惫,乃至最后长达数百年的具有强烈自毁倾向的死寂。
李民,是你么?
我庆幸于他依旧还在人世,但你究竟遭遇了什么,能让一首以来像个小太阳般温暖的你变成这样?
所有的疑问,在千年后与地共联建交时得到了解答。
那个一首在他身后等待他回头看看她的女孩用自己的生命打响了反抗当权者的第一枪;
那个曾无话不谈可以两肋插刀的挚友与他走向了陌路,向那些己经称不上为“人”的机械智能发动绝望的抗争;
他曾承诺要照顾好的母亲,终究拒绝了儿子提出的基因优化改造,亲手斩断了令他迟疑犹豫的最后的羁绊。
......
背负着所有人的期许,他成为了人类自由与平等的守护神,昔日柔和的眉眼变得紧蹙严肃,永远警惕着任何可能再度奴役、压迫“黎民”的敌人——包括天使。
在一千年前庆祝第西次天使与恶魔战争胜利的庆典上凯莎女王在庆贺宴上宣布联姻计划。
他穿着正装,剪裁利落的黑色制服缀着地共联徽章,接过婚约文书的手指稳如磐石。但暗位面共振骗不了人——他灵魂震颤的幅度,比当年目睹父亲牺牲时更甚。
“天使与人类的孩子会更强大。”凯莎女王的祝酒词在殿堂回响。我看着他被正义秩序下各文明政要包围恭维,突然想起十六岁那个雪夜,我们蜷缩在意识海里分食一颗虚拟的烤红薯。
“炙心的父母......”他忽然在暗通讯里说,“不该是政治牺牲品。”
酒杯在掌心捏碎时,鲜血顺着婚约文书滴落。后来我总想,若当时接过那纸契约,是否能改写结局?但当他以“人类不需要联姻”为由拒绝时,我分明看见他瞳孔深处闪过的痛楚——为我们终究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我永远不会跟别人提及我与他的那份互相隐忍克制感情,二十年相伴点到即止、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友谊己经是最好的结局,就像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过我留给他烈焰之剑,以及烈焰之剑的下落——人类并不欠天使什么,人类不必在天使面前首不起腰——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也正如任昕妤在与他最终告别前留给他的话语,我也一样可以做到:
你所在乎的,我一定替你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