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时的那个老屋，在略阳郡临渭县黄土山坡上的老屋。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用木头、泥巴和茅草搭起来的，破旧简陋的小屋。
屋前种着家里的田，屋后是家人从小玩耍的山林溪涧。
父亲苻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部落首领；他们家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部落。
他们是氐人，但是在这个黄土山坡上，来来往往的客商，既有汉人，也有羌人，还有时不时遇到的羯人、匈奴人、鲜卑人……
氐人有自己的土话，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与客商讲汉话，写汉字。家里还有汉人的书，也只有汉人的书。因为氐人没有书，氐人没有自己的文字。
哪怕是氐人的名字，也是用汉字来写的。当年家旁的水池中长出了蒲草，蒲草共有五丈长，其中有五节很像竹子，邻居们皆称他家为蒲家，于是父亲便以“蒲”为姓。
父亲告诉他们，要好好读汉人的书。因为读了这些书，才能学到知识，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做上大官，才能带着咱们氐族人，走出这片黄土山坡，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话是对的。
后来，他们走出来了。他们不仅走出了黄土山坡，不仅走出了临渭县，不仅走出了略阳郡，甚至走出了西北，走向了天下！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有朝一日，氐人能把汉人踩在脚下，能成为汉人、羯人、羌人、匈奴人、鲜卑人的皇帝，能成为长安城的主人！
这可是长安啊！这可是刘邦、刘彻、刘秀住过的未央宫啊！这可是连曹操都没能坐上的龙椅啊！这可是刘备与诸葛卧龙求而不得的旧都啊！这可是司马家三马食槽，拼了数代人的努力才抢得的皇位啊！
怎么就让咱蒲家人，得手了呢？
难道是改姓改对了？“草付为王”的谶语灵验了？或是朕的字“建业”取对了？
苻健恍恍惚惚间，好似见到父亲向自己走来：“建业吾儿……汝可继承吾大业了么？”
“哐！”苻健似听见重重一击。
“父亲！孩儿没能统一天下，可孩儿守住了关中！”
苻健又见到兄长们向自己走来：“建业贤弟……汝可照料吾子了么？”
“哐！”苻健又似听见重重一击。
“兄长！汝等虽为石虎所害，英年早逝，但汝的子嗣皆长大了！”
苻健又见到弟弟苻雄向自己走来：“建业兄长……吾死得好惨啊！”
“哐！”
“啊！”苻健惊呼一声，骤然惊醒！
宫娥宦官一拥而上，擦汗的擦汗，端水的端水。强皇后在一旁跪伏道：“陛下，您醒了？可是做了噩梦吗？”
苻健发觉自己浑身冷汗，床铺与枕头皆己湿透。他稳了稳心神，喝了一口水，强行镇定道：“没事，朕没事……”
“哐！”又是一声重击。
苻健吓了一跳，怎的梦中锤击声，依然在回响？
“尔等可曾听见锤击声？”苻健神情恍惚，以为先祖显灵了。
皇后突然抽泣道：“陛下，臣妾皆听见了！那是叛贼在攻打东掖门的声音！”
“什么？”苻健以为自己尚在做梦，“叛贼？什么叛贼？东海王怎会是叛贼？岂可胡说八道？”
皇后实在忍不住了，落泪哭诉道：“陛下，不是东海王，是平昌王！平昌王苻菁反了！”
苻健呆愣片刻，努力清理头脑思绪。
平昌王苻菁，乃兄长的儿子，前几日方授予太尉一职，率军驻扎洛阳。
他反了？他为什么反了？他凭什么反了？还反到宫里来了？
苻健一把掀开身上被褥，猛然坐起。
宫中侍从皆吓坏了，纷纷扶住天子。
皇后在一旁哭泣道：“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造反？”苻健终于想清楚了状况，“竟然敢造朕的反？他不想活了？”
皇后泣道：“太子与诸位皇子皆在东掖门城楼督战，广平王正带着禁军守城。臣妾也不知道现下怎么样了……”
苻健完全清醒了过来：“取朕龙袍！朕要亲往视之！”
皇后猛然跪倒：“陛下尚未康复，不可轻动圣驾啊！”
“妇人之仁！”苻健怒道，“朕若不去，便不会被叛军所害了吗？”
说完，他扶着身旁宦官站起，开始在宫娥服侍下穿衣。
苻健回忆起自己这一辈子，经历过太多叛乱了。
二十余年前，他便亲身经历了石虎篡位。当年他年方十七，被石虎封为翼军校尉。如同今日的诸位皇子一般，年少懵懂，青春洋溢，拥有无限未来。
十八年前，他又亲眼所见石虎太子石邃的谋逆。当时他便认识到，宫室血亲相残，更甚于仇雉。
七年之前，他奉命带兵攻打晋朝竟陵郡，在前线听闻冉闵造反。石赵终于在叛乱中灰飞烟灭。
五年之前，父亲苻洪被狗贼麻秋毒死。父亲临死之前的谆谆教诲，犹在眼前。
仅在两年前，张遇、刘晃叛乱。两位贼首虽被斩杀，但孔特于池阳县起兵，刘珍、夏侯显于鄠县起兵，乔秉于雍城起兵，胡阳赤于司竹县起兵，呼延毒于霸城起兵，共有兵众数万人。叛军还与晋朝勾结，最终引发了去年桓温老贼北伐。
如今，苻菁又反了。
朕这一辈子的杀伐征战，倒是有一半都在平定叛乱上了。
苻健咳嗽几声。宦官立刻轻抚其背，宫娥立刻送上漱口茶水。
他推开茶水，抖擞身上龙袍，迈步向前。
可是没走两步，脚下一虚，打了个趔趄，立时有宫女扶住了他。
“陛下小心！”众人皆惊呼。
朕大限将至了吗？父亲、哥哥、弟弟是来带朕走了吗？
他内心生出一丝惶恐，但立刻又坚定了信念。
不！朕还不能崩！至少今天不行！
苻健推开身边搀扶自己的宫娥，站稳了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前去东掖门，去战胜叛军。
因为朕是苻健！因为朕是苻建业！因为朕是大秦帝国的第一任皇帝！
朕还没有死！
只要朕还没有死！朕就要守护朕的大秦！
他目光坚毅，一步一步，在夜色下，走出寝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