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健倚靠在床榻上,身上裹着被褥。
大秦国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又病倒了。
强皇后坐在床边,手中捧着一碗汤药,一勺一勺喂予天子。
病榻前围着一众大臣:丞相雷弱儿、太师鱼遵、太傅强平、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
雷弱儿弯腰垂首,哀声道:“虽然陛下身体抱恙,但国内有灾祸,微臣不敢不如实禀告。近日蝗灾肆虐,自华泽至陇山,蝗虫食尽草木,牛马互噬其毛,关中虎狼亦出来伤人,道路都己经断绝了。”
苻健哀叹道:“朕夙夜操劳,心系国事民瘼,何以致此天灾?前番屡遭国丧,今又遇此天谴,难道天不佑我大秦者乎?”
司空王堕出列道:“陛下,天谴之说实不可信。臣听闻每逢水旱灾害,粮食绝收,则蝗祸必起。盖因飞蝗无粮可食,遂生异变。去岁桓温老贼北侵,我军坚壁清野,早收麦禾,焚烧草木,以致飞蝗无粮,发生异变,故有此灾。”
太傅强平道:“依照王司空所言,倒是我军坚壁清野的不是了?”
王堕连忙回答:“臣绝无此意!只是陈述缘由罢了。坚壁清野击退桓贼,乃保国安民之举,何错之有?强太傅欲杀微臣,首接动手便是,何必出此刀斧之言?”
“行了行了,莫争吵了。”苻健道,“不论缘由为何,蝗灾既己生了,当如何处置?”
太师鱼遵道:“依常例,应当减免百姓赋税,削减皇室用度,禁止酒宴乐器,素服居住偏殿,上告于天,下慰于民。”
苻健叹息道:“就这样办吧,今日便将朕的寝宫移至偏殿。”
众臣皆拜。
“诸卿还有何事上奏?”苻健又问。
强平却不依不饶,开口道:“陛下,臣还是要说,王司空所言灾祸缘由,恕臣万万不能同意。臣以为,此灾祸乃是先太子苌魂魄不安所致。只有安定朝纲,册立新太子,方可解此天灾。”
这一次群臣皆沉默不语,竟无人反驳强平。苻健奇道:“怪哉,先前议及册立太子,诸君皆有异议。为何今日皆一言不发?”
王堕道:“陛下,臣虽不认同强太傅所述灾祸缘由,然亦赞同册立新太子。数月以来,国无储君,人心浮动,谣言西起。”
苻健奇道:“哦?有何谣言呐?”
王堕垂首:“臣……不敢说。”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王堕道:“近日坊间有童谣曰,三羊五眼者为王。有人说三羊五眼乃乱象,意为国无储君,乱象为王,必生灾祸。”
苻健好奇:“哦?三羊五眼?这童谣是如何唱法?诸君可有人会唱?”
“陛下,臣家中小儿常歌此谣,臣会唱!”辛牢道。
“有劳辛大人唱来一听。”苻健下令道。
辛牢清了清嗓子,缓缓吟唱道:
“三羊五眼应为帝!三羊五眼坐高堂!三羊五眼半天下!三羊五眼贵为王!”
辛牢虽为吏部尚书,竟有一副好歌喉,将童谣唱得清丽婉转,格外好听。
苻健笑道:“辛大人唱得妙啊!此曲颇有趣味,难怪坊间流传。诸位爱卿对此童谣,有何见解?”
右仆射段纯道:“陛下,臣以为,坊间童谣不过幼童嬉戏游戏罢了。以此为据,竟然上议朝堂,实属荒唐。”
“段仆射此言差矣。”左仆射梁安素喜与段纯作对,“童谣看似嬉戏,然自古以来皆有谶语一说。当年嬴秦之时,坊间流传‘亡秦者胡也’。始皇帝以为胡指胡人,遣大将蒙恬北击匈奴。孰料亡嬴秦者乃胡亥也。后世汉朝,坊间流传‘代汉者、当涂高也’。后人言‘魏’意为高广宫殿,即涂高者也。”
段纯驳道:“此皆牵强附会,不足为论。”
王堕道:“牵强附会也好,谶语成真也罢,皆乃后人说法。当世之人岂可以谶语为据?但童谣流传甚广,必遭国人议论。若流言不止,于国不利。望陛下斟酌!”
苻健沉思片刻,竟对身旁端碗舀食的强皇后问道:“皇后,近日淮南王与晋王的表现如何?”
皇后惶恐道:“陛下正商议朝政,臣妾不敢妄言。”
“无妨。”苻健道,“朕乃一国之父,中宫乃一国之母。这立储之事,国母亦可参与。此诸爱卿皆我大秦股肱之臣,皇后但说无妨。”
“那臣妾便冒昧了。”强皇后道,“淮南王近日公务繁忙,甚少见面,臣妾着实不了解。晋王却常往宫中,读书习字皆有所进益,世事见闻亦有所广博。陛下与晋王时常见面,想必亦是清楚的。”
苻健点头,问道:“那皇后以为,谁堪为太子?”
强皇后犹豫片刻,道:“二王皆妾身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岂有亲疏远近之别?但臣妾以为,一国之储君,当以孝德立本,以文脉理政,相较之下,晋王更适合一些。”
诸位臣子皆俯首静听,未发一言。
苻健仿佛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旬日以来,朕对立储一事,亦深思熟虑良久。现下既听了诸位爱卿的意见,也征询了皇后的意见。这储君一事,总归是要定下来的。那么便向诸卿说一下朕的意思。
“诸位皆知,朕随先考太祖皇帝征战天下,脱赵自立,入据关中,安抚流民,善待百姓,方有今日苻秦之基业。然卿岂不知,朕祖宗宗庙原非‘苻’姓,而是‘蒲’姓。太祖听闻有谶语曰‘草付为王’,方改姓为苻。结果谶语果然成真。
“鬼神一事,不可尽信之,然亦不可不信。朕夙夜忧叹,祈祷上苍,希望有所启示,以佑大秦祖宗基业。今日果然见到谶语‘三羊五眼’。此谶何解?依朕之见,我氐族世居西羌之地,与汉人、羌人混居,既种植粮食,亦饲养牛羊。‘三羊’定是指本朝三代帝王。一代为太祖,二代为朕,三代即为储君太子。三羊本应为六眼,此谶却道五眼,何解?自然是指第三代储君独目之意。淮南王自幼独目,缺失一眼,此兆应谶,再明白不过。
“故朕以为,当立淮南王苻生为储君太子。如此我大秦定可顺天应命,定鼎天下!诸君以为如何?”
苻健言之凿凿,不容置喙。诸位大臣只得长揖及地,齐声道:“陛下圣明!”
皇后也无可奈何,恭敬道:“陛下圣明!”
太子之事,一谶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