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分,草木发芽,天子苻健诏告天下,册立淮南王苻生为储君太子。
这一诏令立刻传遍了大秦。
朝野上下,家家户户,皆有不同心绪。
略阳梁氏最为欣喜。梁王妃一跃而为太子妃,将来更可望母仪天下。此等殊荣,实乃天下至尊,无与伦比。
后宫强氏则黯然神伤。分明是皇亲国戚,却眼见晋王失势,即便太子生母强皇后,亦郁郁寡欢。
朝廷众臣,各怀心思,暂且不表,单说那东海王府。
自元宵观灯归来,东海王府平静无波,安然度日。及至冬去春来,处处绿意盎然、生机勃发。本应是天高气朗、心情愉悦的好日子,可就在此时,府内突生一事,宛如发生一场巨震。
苻法、苻坚、苻融三人端坐内室。
苻法神色淡然,苻坚、苻融则满面惊愕。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苻坚双目圆睁,紧盯着兄长苻法。
“你没有听错。”苻法说道,“母亲又有身孕了!”
苻坚呆坐良久,无言以对。
一旁苻融嗫嚅道:“大哥……你是说……父王薨逝半年以后,母亲又有了身孕?”
苻法神色如常:“也不是半年后才有,应当是早便有了。”
“谁的?”苻坚忽然问道。
苻法瞥他一眼:“自是父王的。”
“你莫不是在戏耍我?”苻坚怒道,“父王薨逝之前,己经离家半年。他在外领军,母亲如何受孕?”
苻法依旧平静,缓缓道:“那……或许是……思念所致……”
苻坚闻言,瞠目结舌,忽而狂笑:“哈哈哈哈……大哥,你素来不信鬼神,今日竟然说什么‘思念所致’,你是疯癫了么?”
“不然呢?”苻法反问,“难道你想说母亲服丧期间,私通受孕?这样的话,你说得出口?”
苻坚奋然起立,穿上鞋就往外跑。
苻融在一旁问道:“哥,你去哪儿?”
“我要去找那个奸夫问问清楚!”
“哥!哥!”苻融在身后呼喊。
“你莫管他!”苻法道,“任他去问,他若能问清楚,自然便能想明白。”
苻坚不备车马,奋步疾行,片刻即至李府。
门房见了他,也是认得:“东海王?稀客啊,容我通报……哎哎东海王你怎闯进来了?”
苻坚不容分说,首闯而入,一路高喊:“李威!李威人呢?你出来!”
穿厅过堂,至内室书房,见一中年男子,身披氅袍,脚踏木屐,正于案前挥毫泼墨。正是其表舅李威李伯龙。
门房紧随其后,阻拦不及,只得对李威道:“大人,东海王一路首闯,小的拦不住啊!”
李威亦不气恼,反倒微微一笑:“行了,福叔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与东海王好好聊聊。”
“诺!”门房李福恭敬行礼,退身而出,关上房门。
人走之后,苻坚怒道:“李威,你做了什么好事?”
“东海王好大的王威啊!微臣李威是否要给您磕个头,认个罪?”李威手中依旧运笔不停,丝毫没有磕头的意思。
苻坚怒道:“你个不要脸的贼人!偷人偷到东海王府来了!你也不怕我禀明圣上,将你满门抄斩?”
李威皱起眉头,这才放下毛笔,转身对苻坚说道:“你母有孕一事,是我让她告知你们的。我道此事定然隐瞒不住,不如令你们早做准备。”
苻坚狂怒道:“准备何事?准备将奸夫绳之以法吗?”
“笑话!”李威突然厉声道,“坚儿你够了,我容忍你很久了!我虽与汝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汝父在世之时,我二人从未逾矩。何来奸夫偷人一说?”
“父亲薨逝了便不算逾矩了?这才几个月啊?你这是哪门子的礼法?”苻坚质问道。
“你才是哪门子的礼法!”李威气势丝毫不弱,“不要以为你学了几日孔孟之道,便是华族晋人了!苻坚!你还是不是氐人?你与氐人讲周人《礼乐》吗?”
苻坚脑中如遭雷亟,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李威继续说道:“夫既没,妻改嫁,本就是我氐人常理,有何不可?何况现下并非要汝母改嫁,你我依然分立两府,我亦不毁东海王宗庙,难道不好吗?你试试禀告陛下,他究竟会将我满门抄斩,还是将汝母改嫁与我?甚至拆毁汝东海王宗室府邸,令你改随我姓?你想一想!”
苻坚从未思考到这一层。他脑中如灵光乍现,突然浮现出苻菁面容:“圣上怕叔父功高震主……”他突然理解了,什么是“附骨之疽、日夜噬心”!
“究竟是谁在为你兄弟考虑?你想过没有?”李威又道,“你以为身为皇亲贵胄,便可高枕无忧了?你以为那些宗室子弟便不会欺凌汝孤儿寡母了?你以为东海王府的平静日子可以一首过下去?坚儿,你虽然年仅一十七岁,但你应该长大了。真正能让你生存下去的,是你们自身的功勋,而不是汝父亲的荫庇。汝父可以荫庇你们一时,但不能荫庇你们一世。若皇室有任何风吹草动,首当其冲的,便是你们这些既没有官职,也没有军功的小宗孤寡!”
苻坚再度遭遇重锤,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我虽与汝母相好,但并非偷奸。当年汝母被迫嫁与汝父,她亦曾暗自垂泪。家族之命、媒妁之言,她怎能不依从?十数年来,她与汝父齐眉举案、相敬如宾,但实则聚少离多、难生真情。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做过对不起汝父子之事。”
李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岂不知她的心思?永则尽力结交朝廷大臣,汝母寻我哭诉生活不易,不就是想寻得一个依靠吗?坚儿,若为,我大可去寻花问柳,或者多纳几房妾室。想攀附我李府的女子,满大街都是,我又何必专情汝母?我何尝不是怜惜汝父子一脉,不想元才一脉断绝吗?你不要忘记,我也是汝父的刎颈之交,我与元才的友谊,也是真的!”
苻坚几乎己经被说服了,但他年轻气盛,尚不肯认输,犟嘴道:“谁要你来怜惜?我与大哥自会保护我们自己!”
李威叹息:“坚儿,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长大,会羽翼,会不再需要我。但不是今日,今们还需要我,而且很需要我。你一定要记得,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