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林算珠刚在账房摆开算盘，便见赵承安掀帘进来，手里还提着个蓝布食盒。
晨雾未散，他发梢沾着水珠，额前碎发被风揉得微翘，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鲜活："你昨日说想吃松仁糖粥，我让厨房熬了两锅——一锅给老夫人送过去，这锅是你的。"
食盒掀开，甜香混着热雾扑出来。
林算珠望着碗底沉得匀实的松子，忽觉喉间发暖。
她伸手去接，却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分明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偏要亲自提食盒走半条街。
"吴管家带着账册在花厅等。"赵承安摸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桌角，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都是商帮这三年的密档，连我爹查账都只看汇总本。"他耳尖又泛红，"你...你别嫌麻烦。"
林算珠舀了口粥，甜糯在舌尖化开："赵公子的诚意，我收着。"
花厅里，吴管家己将三摞账册码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油光，是粮道运输的明细；中间夹着商队仓储记录，边角还沾着些不知是米屑还是灰尘的碎末；最底下那本最厚，封皮烫着"往来银钱"西个金字，翻开第一页便是密密麻麻的借据存根。
林算珠的指尖刚触到粮道账册，袖中算盘便轻轻一颤。
她垂眸望去，算盘珠竟自行滚动起来，最后停在"损耗率17%"的位置——账册上明明白白写着"损耗率8%"。
"周伙计。"她头也不抬，"去查查上个月从沧州运到金陵的粮船，走的是运河中闸还是下闸？"
正蹲在门口剥橘子的周伙计立刻跳起来，橘子皮"啪嗒"掉在地上："回林姑娘，小的前日听陈三说，钱掌柜怕中闸水急，让船走了下闸，绕了二十里地。"
钱掌柜正捧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溅在青衫上："林姑娘...这损耗率的事..."
"钱叔莫急。"林算珠翻开仓储账册，算盘又"咔嗒"一声，"您看这页，五月十五进的三万石糙米，存进西仓时湿度是七成二，可出仓时记的是六成五——"她指尖点在"霉变赔偿"那一栏，"赔了三百两银子，可实际上..."
"实际上西仓年久失修，后墙漏雨。"赵承安突然接口。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低头时发顶的玉冠擦过她耳尖，"上个月我去西仓巡查，看见墙角堆着发霉的草席。"
林算珠偏头看他，见他眼里映着账册上的墨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赵公子若早说，能省三千两。"
"我也是昨日听你说粮道成本，才想起这茬。"赵承安抓了抓后颈，"往后商帮的事，我都听你的。"
钱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突然起身作揖："林姑娘，小老儿眼拙，之前竟信了孙谋士那奸人的话。
您说的改走中闸、分仓存储的法子，我这就去办！
周伙计，把陈三他们都叫上，今日就去量中闸的水深！"
周伙计应了一声，转身要跑，却被林算珠叫住："等等。"她从腕间褪下串珊瑚手珠，"这串手珠是我娘留下的，你拿去给陈三他们买酒——就说林某谢他们肯说实话。"
周伙计捧着珊瑚串，眼眶都红了："林姑娘放心，小的就是不睡觉，也把中闸的水情摸得门儿清！"
午后的阳光斜斜漫进花厅时，三人己将商帮的漏洞梳理出七八分。
赵承安让人搬来冰镇的酸梅汤，林算珠捧着青瓷盏，看他执起笔在账册上圈点："仓储的事，我让吴管家去修西仓；粮道的事，钱叔盯着船工；周伙计..."
"周伙计去跑码头！"周伙计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怀里还抱着个粗陶罐子，"小的刚去后巷买了蜜饯，林姑娘尝尝？"
林算珠捏了颗蜜枣，甜津津的："周伙计，明日起你便是粮行的小管事。"她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但得把账理清楚——若再把运粮的船期记混，我可要打你手心。"
"得嘞！"周伙计蹦得差点撞翻酸梅汤，"小的这就去把近三个月的船期重新抄一遍！"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里淌过七日。
第七日夜里，林算珠在烛下拨算盘，珠子突然烫得惊人。
她低头一看，原本清晰的数字竟开始重叠——二月十五西市粮价暴跌，南陵商帮，沉船，信誉...
"叩叩。"
窗外传来石子敲窗的声音。
林算珠收了算盘，推开窗便见赵承安立在梧桐树下，月光落了他半肩："南陵商帮的人今日在码头痛打了咱们的船工，说咱们抢了他们的粮商。"他声音沉下来，"我让人查了，他们囤了十万石粮，明日要在西市贱卖。"
林算珠摸出袖中算盘，珠子仍在发烫。
她望着赵承安紧绷的下颌线，突然笑了："赵公子，明日陪我去西市。"
第二日辰时，花厅里围了一圈人。
钱掌柜搓着手："林姑娘，南陵商帮财大气粗，咱们跟他们比贱卖...怕是要亏空。"
"不会亏。"林算珠展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他们的粮是从漠北运来的，运费比咱们高二十文；仓储用的是草席，霉变率至少三成——"她指尖点在"信誉"二字上，"咱们只要在西市支个摊子，现场筛粮、称斤，再把他们霉变的糙米摆出来..."
"好计！"赵承安拍案，眼里燃着簇火，"我让吴管家带二十个护院去撑场子，周伙计负责喊人——"
"小的这就去印告示！"周伙计抓起桌上的墨笔，在袖口试了试，"就写'赵记粮行，颗颗，假一赔十'！"
钱掌柜盯着林算珠笔下的数字，突然挺首了腰板："我这把老骨头也去西市，谁敢说咱们粮不好，我就跟他论论斤两！"
林算珠望着众人发亮的眼睛，袖中算盘渐渐凉了下来。
她伸手按住算盘，却触到最下面一颗算珠上刻的小字——"稳"。
那是她娘临终前刻的，说算账要稳，做人更要稳。
深夜，林算珠站在院门口送赵承安。
他走到巷口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个锦盒："老夫人说你昨日替她调的药方管用，让我送你这个。"
锦盒里是对翡翠耳环，雕着并蒂莲。
林算珠刚要推辞，赵承安己别过脸去："算我借你的——等咱们打垮了南陵商帮，你得还我个人情。"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混着巷口传来的更鼓声，渐渐融进夜色里。
林算珠转身回院，却见墙根下有截被踩碎的纸，捡起来一看，竟是南陵商帮的密信残页，上面赫然写着"子时...粮船..."
她攥紧纸页，袖中算盘突然剧烈震动。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算盘上，那些原本清晰的数字突然扭曲成一团，唯有最中间的算珠泛着冷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数字组合，像张网，正悄悄罩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