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算珠在葡萄架下坐了整整一夜。
算盘在膝头被捂得温热，铜珠上还沾着她指尖的薄茧。
她望着东墙漏下的第一缕晨光，忽然将算盘往石桌上一扣——"噼里啪啦"的脆响惊得守夜的小丫鬟差点打翻茶盘。
"去把周伙计叫来。"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让他换身破布衫，往城南杂耍班方向绕三圈，再去松竹斋后巷蹲守。"
小丫鬟应了一声要跑，又被她叫住："再取半块蜜饯。
那小子爱甜口，蹲点时塞嘴里能提精神。"
辰时三刻，周伙计的青布衫还沾着草屑，就猫腰钻进了林府偏厅。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带泥的碎瓷片，还有张被茶水洇过的纸角："姑娘，孙谋士昨儿个半夜去了城西破庙，跟个戴斗笠的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这是那斗笠人掉的茶盏碎片，底款是'福顺号'——听说那是南陵商帮的私窑。"
林算珠捏起瓷片对着光，釉色里果然浮着淡青的蝙蝠纹。
她又展开那张纸角，虽然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却能辨认出"赵林两家粮商合约""三成利润"几个字。
"好小子。"她屈指弹了弹周伙计的额头，"去账房支五两银子买酒喝。"
周伙计摸着额头笑："姑娘要的账本副本我也抄好了，连松竹斋上个月多进的二十车竹纸都记着呢——那孙谋士每隔三日就去买一沓玉版宣，可他屋里堆的全是便宜的毛边纸。"
林算珠的指尖在算盘上快速拨过，珠串碰撞声像雨打青瓦。
南陵商帮、异常的纸账、挑拨赵林两家......她忽然停住，最后一粒铜珠"咔"地嵌进槽里——三个月前赵林两家刚签了联合运粮的合约，若此时生隙，南陵商帮正好能截胡这条利润丰厚的商路。
"备帖子。"她抬眼时眸中寒光一闪，"请赵公子、钱掌柜，还有孙谋士，申时三刻来林府正厅议事。"
申时的阳光斜照进正厅，林算珠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三摞账本。
赵承安掀帘进来时脸色还有些发僵，孙谋士跟在他身后。
"林姑娘这架势，莫不是要审我们？"孙谋士先笑了，端起茶盏时袖口露出半截金丝暗纹，"赵某昨日多有得罪，孙某还帮着劝了许久......"
"劝？"林算珠突然将一沓账本拍在桌上，"孙先生劝赵公子撕我信时，可知道这信是松竹斋代笔？"她抽出一张纸推过去，"松竹斋的账册记着，上月十五你花十两银子买了封'代笔离间信'，特意要求用赵公子最爱的松烟墨。"
孙谋士的茶盏"当啷"落地。
赵承安猛地转头看他，额角青筋首跳："你说那信是我奶娘托人送的！"
"别急。"林算珠又翻开第二本账，"孙先生每月初一去南陵商帮的福顺号买茶，可你房里的茶渣我让人验过了——全是最次的雨前茶。"她拈起那半块瓷片，"福顺号的茶盏怎么会出现在城西破庙？"
孙谋士的脸瞬间煞白。
钱掌柜原本缩在角落，此刻突然跳起来："怪不得你总说林家要吞我们商帮的粮！
前还让我把粮价报高两成，说林姑娘要压价......"
"那是为了帮赵公子争取利益！"孙谋士拔高声音，可手指却攥得泛白，"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林算珠的算盘"哗啦"一声展开，"赵林两家的运粮合约若作废，南陵商帮能接手这条商路，三个月内粮价会涨三成——这是我用'算无遗策'推的。"她指尖划过算盘，"而孙先生在福顺号存了三千两银子，正好是三成利润的零头。"
厅里霎时落针可闻。
赵承安突然上前一步，揪起孙谋士的衣领："老子把你当谋士，你把老子当枪使！"他转头看向林算珠，眼眶发红，"算珠，我......"
"赵公子。"林算珠打断他，将第三本账推过去，"这是我让人重算的粮道成本，若按原合约，咱们两家能多赚五千两。"她语气软了些，"我知道你是为赵府老夫人的药钱急了，可被人当刀使，伤的是自己人。"
赵承安的手慢慢松开。
他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佩，重重放在林算珠面前："这是我十岁那年你送我的，我一首收着。"他喉结动了动，"往后商帮的粮船动向，我让人每日送份密报过来。"
孙谋士被钱掌柜的伙计拖出去时，还在嘶声骂骂咧咧。
林算珠望着他扭曲的脸，突然想起昨夜算盘上的那串数字——南陵商帮的阴谋才刚露出冰山一角。
暮色漫进正厅时，赵承安站在门槛处欲言又止。
晚风掀起林算珠的鬓角，他伸手替她别了别，指尖触到她耳后的薄茧："明儿我陪你去药铺，老夫人的补药，我亲自挑。"
林算珠望着他泛红的耳尖，突然笑了。
算盘在她袖中微微发烫，像揣着团将燃未燃的火。
院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漏下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长长久久，再分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