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算珠晨起时, 小丫鬟捧着青盐擦的牙粉进来,她对着菱花镜抿了抿唇,指尖还沾着昨夜翻旧契时留下的墨渍——林府账房那几箱积灰的地契借据,倒让她翻出三笔被前任账房吞了五年的租金。
"三小姐!
前院闹起来了!"小丫鬟刚绞好帕子,外头突然传来门房的喊叫声。
林算珠将帕子按在唇角的动作微顿,眉梢轻挑。
她素知林府虽换了她管中馈,但到底是百年世家,寻常泼皮断不敢上门撒野。
待她踩着木屐到前院时,正见朱漆大门被人拍得震天响,门房老张头佝偻着背赔笑:"赵公子,您这是..."
"让开!"
门"吱呀"一声被踹开,穿月白湖绸衫的青年踉跄着跨进来,腰间玉佩撞在门槛上磕出道白痕。
林算珠一眼认出那是赵府的三公子赵承安,自小和她一起在西街吃糖画长大的青梅竹马。
"算珠!"赵承安喘着粗气,额角青筋跳得厉害,"你当真为了争家产,把林柔那丫头送进庄子里做粗使?"
林算珠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拳头,又瞥见跟在身后的吴管家——赵府老管家正朝她首使眼色,脸上写满无奈。
她心里有了底,面上却先堆起笑,抬手理了理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承安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昨日才接了中馈,连库房钥匙都没捂热呢。"
"还装!"赵承安从袖中抖出张纸,"孙先生说林柔被你罚去庄子,是因为她发现了你私吞月例银的证据!
你、你自小最是心善,怎会变成这样?"
林算珠的目光落在"孙先生"三个字上,指尖轻轻敲了敲腕间的翡翠镯子。
这镯子是赵夫人去年送她的生辰礼,当时赵承安还笑她戴得老气——如今倒成了他盛怒下最好的观察锚点。
她注意到他说"孙先生"时喉结动了动,眼尾泛红却并非全是愤怒,倒像是被人灌了半宿酒的混沌。
"承安哥哥先喝口茶。"她转身对老张头道,"去暖阁把我昨日得的雨前龙井沏上,再让厨房端两碟枣泥酥。"又对赵承安招招手,"站在风里说话,别着了凉。"
暖阁里,赵承安捏着茶盏的手仍在抖。
林算珠垂眸拨弄着袖中算盘,铜珠在袖底发出细碎的响:"承安哥哥说的孙先生,可是前月在醉仙楼替盐帮算过账的那位?"
"你、你怎么知道?"赵承安一怔。
"上月盐帮和米行争码头,顾三郎找我对过账。"林算珠指尖停在算盘"七"的位置,"孙先生替盐帮出的主意是压价三成,可顾三郎说那先生算漏了漕运损耗——结果盐帮白亏了五十石盐。"
赵承安的茶盏"咔"地磕在案几上:"你是说孙先生没本事?
可他说林柔手里有你改账的凭证,还说你...说你连你爹的药都敢扣!"
林算珠忽然笑出声,从袖中抽出本泛黄的账册拍在桌上。
账册翻到末页,朱笔批注清晰:"五月初二,三小姐支银二十两,为老爷购长白山野山参。"她又推过另一叠纸,是昨日刚从账房翻出的地契:"林柔被罚去庄子,是因为她把庄子里十亩良田的租契改成了自己的名字。
刘管家查出来时,她还想往我房里塞假账册——这些,吴管家昨日来送赵夫人的蜜饯时,该是见过的?"
吴管家原本缩在角落,闻言忙点头:"回三小姐的话,昨日老奴确实见刘管家抱着一摞契纸往正院去,说是要呈给老爷过目。"
赵承安的耳尖慢慢红了。
他盯着桌上的账册,喉结动了动:"那...那孙先生说你为了争当家主母的位置,连我娘送你的镯子都拿去当了?"
林算珠抬起手腕,翡翠镯子在晨光里流转着水色:"昨日我还戴着它给赵夫人请安,夫人说这镯子衬得我气色好。"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承安哥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是怎样的人,你当真信不过?"
赵承安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望着林算珠眼底的清光,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他爬树摔断腿,是她背着他走了半条街找大夫;十五岁他被人骗去赌坊输光月钱,是她翻出自己的压箱底银子替他填了窟窿。
那些被孙先生灌进耳朵里的话,此刻像被风吹散的雾。
"算珠,我..."
"赵公子!"外头突然传来小厮的喊叫声,"门房收到您的信!"
一封信被拍在暖阁案几上,封口处还沾着湿泥。
赵承安拆开一看,脸色瞬间煞白——信里竟画着林算珠昨日在账房烧纸的模样,旁边用血字写着"毁灭证据"。
"你、你昨日烧的是什么?"赵承安猛地站起来,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林算珠望着那信上的笔触,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早注意到信纸上的水纹是城南松竹斋的特制纸,而松竹斋的东家,正是孙谋士的表舅。
她弯腰拾起半片茶盏,指尖划过冰凉的瓷片:"我烧的是林柔伪造的地契。
承安哥哥若不信,我这就带你去柴房,那些灰烬还在。"
"不必了!"赵承安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花架,"我原以为你还是从前的算珠,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变得这般狠辣!"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顿住,声音发颤,"算珠,你好自为之。"
林算珠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算盘边缘。
吴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叹着气跟了出去。
待门扉闭合,小丫鬟端着枣泥酥进来,见满地狼藉吓得缩了缩脖子。
林算珠拾起那封被赵承安撕碎的信,碎片上"孙"字的残笔还沾着墨。
她将算盘往桌上一扣,铜珠碰撞的脆响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起。
"去把昨日查账的记录誊三份。"她对丫鬟道,"一份送赵府,一份送盐帮顾三郎,还有一份...送侯府。"
暮色漫上雕花木窗时,林算珠坐在葡萄架下,算盘在膝头泛着温润的光。
她闭目回想今日种种:赵承安暴怒时的破绽,孙谋士信中刻意的痕迹,松竹斋纸铺的月进账——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连成线,三个月内的经济走向像幅画卷在眼前展开。
"算无遗策"的能力在血脉里翻涌,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孙谋士的目的,远不止挑拨青梅竹马这么简单。
林算珠望着院外渐起的薄雾,指尖缓缓拨过"九"的位置——这局棋,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