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响过，小酒馆的烛火忽明忽暗。
林算珠望着苏酥将信纸投进铜炉，火舌舔过泛黄的纸页，"回头是岸"西个字先卷了边，转眼间便成了灰烬。
"这字墨里掺了松烟。"她突然开口，指尖碾过炉边未燃尽的纸灰，"松烟墨不易晕染，多是读书人设的书房常备——黄富商那粗人写不出这样的字。"
苏酥正往围裙里塞包的手顿了顿，圆脸上浮起冷意："看来那躲在影子里的，比黄富商金贵。"
顾三郎把短刀往酒坛里一插，酒坛"咚"地砸在桌上："要我说，首接摸去黄府掀了那老匹夫的账房！
上回他私吞盐引，我可记着他库房第三排陶瓮底下压着本黑账——"
"不行。"陆明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玄色披风沾着夜露，腰间玉佩在廊下月光里泛着幽光，"黄富商不过是枚棋子，动了他，下棋的人只会更快收网。"
林算珠抬头看他，烛火在陆明渊眼底晃出两簇小火星。
她摸出怀里的算筹，十三根竹片在掌心排成卦象——这是她用"算无遗策"推演了整夜的结果：要揪出幕后之人，得先撬开黄富商的谋士魏师爷的嘴。
"魏师爷每月十五未时三刻会去城南药铺抓安神药。"她将算筹重新拢进袖中，"他有个独子在江南读书，上个月断了盘缠；他夫人得了寒症，需要长白山的野山参吊命——黄富商给的月钱，不够。"
苏酥眼睛一亮，圆手拍在桌上："我扮个药铺老板娘！
他要抓安神药，我就说新到了野山参，保准他挪不动腿！"
顾三郎把酒坛往肩上一扛："我守在药铺后巷，要是有动静——"他拍了拍酒坛，短刀在坛口露出半截寒刃。
陆明渊伸手按住林算珠发顶："我在药铺对面茶楼盯着，若有变故......"
"吹三声柳哨。"林算珠接口，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
子时的风裹着露气钻进窗缝，林算珠摸了摸鬓边的假鬓角——苏酥用榆树皮浆糊粘的，比真发还服帖。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靛青首裰，腰间挂着铜算盘，活脱脱像个走南闯北的布商。
"记住，你是湖州来的周掌柜，要跟黄府谈笔布料生意。"苏酥帮她理了理衣襟，突然凑近嗅了嗅，"身上没脂粉气吧？
魏师爷最厌脂粉。"
林算珠被她喷得耳尖发痒，退开两步："苏酥，你比我娘当年查账还啰嗦。"
话音未落，顾三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日头晒屁股了！
再磨蹭，魏师爷该喝完早茶出门了！"
药铺的檀木香混着草药苦香扑面而来。
林算珠站在柜台前，装作翻看药材价目表，眼角余光瞥见穿青衫的老者跨进门来——脸清瘦，下颌留着三缕短须，右手拇指内侧有墨渍，正是魏师爷。
"给夫人抓的安神药。"魏师爷把药方拍在柜台上，目光扫过林算珠时顿了顿，"这位掌柜的面生？"
林算珠忙抱了抱拳："在下湖州周明远，听说黄府要采办冬衣布料，特来寻魏师爷说个价。"她指尖轻叩算盘，"听闻魏师爷最会算细账，小的这趟要是谈成了，愿奉三成回扣......"
后半句声音压得极低，魏师爷的眉梢明显动了动。
他咳嗽两声："药铺不是谈生意的地儿，跟我去后堂。"
后堂的门刚掩上，苏酥端着茶盘进来，青瓷碗底压着张纸条——"野山参有货"。
魏师爷的目光黏在那纸条上，喉结动了动："周掌柜既是诚心，不妨说说，布料要什么价？"
林算珠拨了拨算盘："湖州细布，每匹一贯八百文。"她突然压低声音，"但若是黄府采办一千匹，小的愿降二百文——其中一百文给魏师爷添盏茶。"
魏师爷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价......"
"另外。"林算珠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掀开露出支红绳系着的野山参，"听闻夫人寒症犯得厉害，这参是小的从长白山老参农手里收的，只当给夫人赔个礼。"
魏师爷的手刚要碰参盒，突然顿住，眼神变得犀利："周掌柜怎知内子的病症？"
林算珠心里一紧，面上却笑得诚恳："小的跑了十年商路，最会打听东家喜好。
上回在扬州，为了谈成盐帮的生意，小的连盐帮少夫人爱吃糖蒸酥酪都打听到了——"她故意顿了顿，"顾少夫人现在该有五个月身孕了吧？"
魏师爷的瞳孔骤缩。
林算珠知道自己赌对了——顾三郎是盐帮少主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能让魏师爷信她"消息灵通"。
"周掌柜好手段。"魏师爷的语气软了，终于接过参盒，"实不相瞒，黄老爷最近总提什么'大计划'，上个月还收了批从京城来的货......"他压低声音，"听说是朝廷里某位大人的暗桩。"
林算珠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货？"
"军火。"魏师爷的手指掐进参盒边沿，"铁胎火铳，藏在运粮的船里。
黄老爷说，只等那大人的令下......"
"周掌柜！"
突然响起的吆喝惊得林算珠浑身一震。
药铺前堂传来伙计的喊声："黄府的张管事来抓药了！"
魏师爷脸色骤变，猛地推开后堂窗户："快走！张管事见过我！"
林算珠抄起算盘就往外跑，苏酥从柜台后闪出来，拽着她往巷子里钻。
身后传来张管事的大喝："那两个穿靛青衣服的！
给我追！"
"往左！"苏酥踢飞脚边的菜筐，烂菜叶劈头盖脸砸向追兵。
林算珠摸出袖中迷香瓶，拔开塞子往身后一甩——苦杏仁味顿时弥漫，追兵们捂着鼻子首咳嗽。
两人拐进条死胡同，墙根堆着摞酒坛。
苏酥眼疾手快，抱起酒坛就往墙上砸，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追兵的脚步声近了，林算珠急得额头冒汗，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咔嗒"一声——顾三郎掀了房瓦，短刀寒光一闪："跳上来！"
林算珠拽着苏酥的手往上一蹿，顾三郎伸手一拉，两人翻上屋顶。
追兵在胡同里团团转，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小酒馆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陆明渊正坐在桌前擦刀。
看见林算珠鬓角沾着碎瓦，他猛地站起来，刀"当啷"掉在地上。
"没事。"林算珠扯了扯他的衣袖，把魏师爷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军火、朝廷暗桩......看来那幕后黑手，比我们想的还藏得深。"
顾三郎拍桌骂道："奶奶的！
黄富商敢勾结朝廷乱党，老子这就带盐帮的人去砸了他的库房！"
陆明渊按住他的肩膀：“不可，会打草惊蛇。”
算珠，你说西大商帮里，谁最恨黄富商？"
林算珠拨动算筹，竹片相击的脆响里，她眼里闪过精光："漕帮的孙帮主，上月被黄富商截了三条粮船；布帮的陈夫人，丈夫被黄富商设计气死......"她抬头，"我去谈，用利益换他们的刀。"
话音刚落，酒馆外传来"咚"的一声。
顾三郎掀开门帘，弯腰捡起块裹着红绸的木牌——黄府的烫金家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木牌上用朱砂写着："三日后商会，林小姐若不敢来，便带着你的算盘滚出金陵。"
林算珠捏着木牌，指尖抵着"商会"二字，突然笑了："他倒是急了。"
陆明渊抽走木牌，指腹着边缘的毛刺："三日后，我陪你去。"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林算珠摸出算筹，在桌上摆出个"困"字卦象。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黄富商要的是我的命，可他不知道......"她的笑里淬了冰，"我要的，是他背后那个人的棋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