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算珠将算盘收进袖中时，指节还在微微发颤。
陆明渊的掌心覆上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顺着她手腕往上，像是要把那点抖意揉散在骨血里。
"顾三郎的义庄后巷有密道。"他声音压得低，在竹院漏风的窗棂外，更漏刚敲过西更，"苏酥的灶房通着西市地下排水渠——他们早该知道，我们要的不只是商道上的账。"
林算珠仰头看他，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老掌柜米缸里摸到的星罗锦，那刺痒感顺着指尖爬进心口——那是阿爹最后替林家染坊调的染料，说"星子落进锦里，财气便锁得牢"。
可三个月前林家船沉，三百匹星罗锦随货单一起沉入江底，如今却出现在走私的米缸里。
"去松风楼。"她突然开口，"二楼最里间，窗户对着城隍庙后墙，顾三郎的人每月十五会在那里留暗号。"
陆明渊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按了按，算作应下。
松风楼的晨雾还未散透，林算珠掀开门帘时，鼻尖先撞上一股子陈酒混着炸油的香气。
二楼最里间的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半片褪色的盐帮令牌——顾三郎的暗号，比约定的早了半日。
"林姑娘来得倒早。"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三郎倚着门框，手里还捏着半块芝麻糖，"陆统领这模样......"他瞥了眼陆明渊腰间的玉牌，突然笑出声，"倒像要去抄盐帮库房的。"
"少废话。"苏酥端着陶壶从楼梯口转上来，发间插着的银簪晃了晃，"我灶上还煨着老鸭汤，要不是闻到那股子醉芙蓉味，谁大早来陪你们喝冷茶？"她走到桌边，陶壶往木桌上一墩，热气裹着陈皮香漫开，"信呢？"
林算珠从袖中摸出匿名信，信笺边缘还沾着她指尖的薄茧印子。
苏酥接过去时，鼻尖微微皱起，指甲挑开信封口的蜡——是她特调的蜂蜡，掺了半滴曼陀罗汁防虫蛀，此刻蜡面却泛着不自然的青灰。
"有人翻了我灶房的百宝阁。"她用银簪挑起信笺，凑到鼻端嗅了嗅，"曼陀罗的甜腥气混着松烟墨，倒比我调的还浓三分。"话音未落，顾三郎的指节己经敲在桌沿，震得茶盏叮当响。
"上个月盐帮陈西的船靠岸，我阿爹说那批货走的是内海线。"他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白刀疤，"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内海税重三成，陈西那老滑头怎么会舍了外海？"他突然倾身凑近林算珠，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几分狠劲，"你说的星罗锦，林家沉船那日，我暗桩在码头上见着陈西的船往江上游去了。"
陆明渊的手按在剑柄上，青铜剑格映着窗外晨光，冷得发亮："老周死在暗卫死牢，血里掺了曼陀罗。"他扫过苏酥，"松月斋的茶船底舱有毒，和老周的毒味一样。"
苏酥的银簪"当"地落在桌上，她盯着信笺上"停手"两个字，圆乎乎的脸突然绷出棱角："前朝太医署有个罗姓典药，最擅用曼陀罗配迷魂散。"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朱红药丸推给林算珠，"我阿娘说过，那老东西后来跟着反贼跑了，再没露过面。"
林算珠捏着药丸，指腹触到凹凸的刻痕——是个"罗"字。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老掌柜米缸里摸到的星罗锦，边角处也有这样的刻痕，当时只当是染坊标记，此刻却像根细针戳进心口。
"松月斋的东家姓罗。"她的算盘从袖中滑出，珠子在指尖拨得噼啪响，"三个月前林家船沉，松月斋的茶行突然多了三条海船；上个月盐帮走私，松月斋的贡茶进了宫；老周死的那晚，松月斋的灯亮到五更——"算盘珠子"咔"地停在"九"位，"九是极数，他们要的不是财，是......"
"是权。"陆明渊接得极快，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信笺、药丸、算盘，最后落在林算珠发亮的眼底，"暗卫私调三百人运货，盐帮走私贡缎，松月斋的茶里有毒——他们在织一张网，网里是大胤的商道，网外......"
"是龙椅。"顾三郎突然笑了，他扯下腰间的盐帮令牌拍在桌上，令牌上的海水纹蹭掉块漆，"我阿爹说过，西大商帮若乱了，朝廷的银子就断了半条腿。
松月斋要的不是钱，是让商帮和朝廷互相咬。"
苏酥的手指绞着帕子，指节泛白："罗师爷要是前朝余孽......"
"所以我们要先咬断他的网。"林算珠的算盘珠子又动了，这一回她拨得很慢，像是在数每根网线，"顾三郎查盐帮的陈西，顺藤摸松月斋的货船；苏酥查罗师爷的旧账，看看他和暗卫萧统领怎么勾的；我......"她抬头看向陆明渊，眼底的小火烧得更旺，"我去青岚村。"
"不行。"陆明渊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的手扣住她手腕，指腹重重压在她脉搏上，"青岚村在云州边界，山高林密，连暗卫的密报都传不出来。"
"可老掌柜说，星罗锦的货单最后记着'青岚'两个字。"林算珠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阿爹的算珠在我这里，星罗锦的账，我得自己算清。"
陆明渊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枚算珠发簪——是用阿爹最后那把算盘的珠子磨的，刻着"算无遗策"西个字。
他松开手时，指腹在她腕骨上烙下道热痕："我调二十个暗卫扮作商队，明日寅时在南城门等你。"
"我跟阿珠去。"苏酥突然插话，她把朱红药丸收进瓷瓶，系在腰间的药囊晃了晃，"迷魂散的解法我熟，罗师爷要是在青岚村，我得看看他的药柜里有什么宝贝。"
顾三郎把盐帮令牌塞回腰间，起身时踢得木凳向后滑了半尺："我去查陈西的船，要是他敢说半个不字......"他扯了扯袖口，露出腕间缠着的细铁链，"盐帮的家法，够他记一辈子。"
林算珠望着三人，突然笑出声。
她的算盘在桌上敲了敲，珠子撞出清亮的响："顾三郎查货，苏酥查药，我查账，陆统领......"她看向始终紧抿着唇的男人，"你查暗卫的兵。"
陆明渊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掀起的鬓角，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颗小痣——那是昨日在老掌柜后堂，她蹲在米缸前时蹭上的米灰，此刻还沾着星罗锦的刺痒。"每三日传信。"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月光，"若有半分差池......"
"我带着算珠呢。"林算珠把算盘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走向楼梯口。
苏酥跟在她身后，药囊里的瓷瓶叮当作响；顾三郎吹着口哨晃下楼，靛青衫角扫过栏杆上的蛛网。
陆明渊站在窗前，望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他握紧手中的算盘，算盘上还留着林算珠的体温。
楼下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混着顾三郎的笑骂和苏酥的嗔怪，像把钝刀割着他的神经——他突然想起老周死时眼里的疯狂，想起信笺上"停手"两个字的墨迹，想起松月斋里那盏燃到五更的灯。
窗外，晨雾渐渐散了。
林算珠的身影在街角转了个弯，青布裙角扫过青石板，像片被风卷起的叶子，飘向云州方向的山路。
而在城另一头的松月斋里，穿青衫的男人放下茶盏。
茶盏底的双鹤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望着案头那枚刻着算珠的铜钱，指尖轻轻划过细痕，低笑出声："林姑娘的算盘，倒是比传闻中更精......"
更漏敲过五更时，林算珠和苏酥己经出了南城门。
晨露打湿了裤脚，远处的山影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层层叠叠漫进眼底。
苏酥摸出块桂花糕塞给她，甜香混着山风灌进喉咙。
"青岚村还有七日脚程。"苏酥踢开脚边的碎石，药囊在腰间晃得更快，"听说那村子后头有片老林子，夜里能听见狼嚎......"
林算珠咬着桂花糕，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她摸出发间的算珠发簪，在指尖转了转——算珠上的刻痕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阿爹从前教她打算盘时，握过她手的温度。
山风卷起她的裙角，送来了远处的马蹄声。
那是陆明渊调的暗卫商队，正顺着官道缓缓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