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算珠的鞋跟碾过青岚村村口的碎石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这是第七日。
她数着脚下的步数,晨露浸透了麻鞋,小腿肌肉因连日跋涉泛着酸涨。
苏酥跟在她身侧,药囊里的瓷瓶撞出细碎声响——那声音本该被山风揉散,可此刻却像敲在铜锣上,震得人耳膜发疼。
"看那棵老槐树。"苏酥突然压低声音。
林算珠抬眼。
村口那棵合抱粗的槐树比传闻中更老,树皮皲裂如刀刻,可最醒目的不是枯枝,是树桠间挂着的七盏白纸灯笼。
风过时灯笼摇晃,露出底下用朱砂写的"忌"字——分明是丧礼用的,却在大白天悬着,纸边被晒得卷了毛,透出底下暗红的血渍。
"前日算的巡逻规律。"林算珠摸出发间算珠发簪,拇指着第三颗算珠的刻痕,"卯时三刻换班,守卫会在老槐树下交接,时间差半柱香。"她的声音轻得像山雾,"你记不记得,昨日那挑水的老妇说,村里从不出外客?"
苏酥的手指绞紧了药囊带子。
她瞥见墙根下两个穿粗布短打的男人,腰间鼓鼓囊囊——不是农具,是刀柄。"他们的裤脚都扎到脚踝。"她低声道,"我阿婆说,走夜路防蛇才这么扎,可这大白天......"
林算珠的瞳孔微微收缩。
算无遗策的能力在太阳穴处跳动,像有根细针在扎——这是启动的前兆。
她闭眼,前日里观察到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戴斗笠的"村民"每隔两刻绕村走半圈,脚步间距分毫不差;挑粪的老汉经过西墙时会顿一顿,目光扫过墙缝里的小旗子;甚至连村头卖茶的老妇,茶碗底下都压着半枚铜钱,和松月斋罗师爷案头那枚一样。
"申时二刻。"她突然睁眼,眼尾泛红,"守卫会去村西老井取水,东巷的狗被喂了安神药,此刻在草垛里睡觉。"她扯了扯苏酥的衣袖,"跟我学跛脚,说咱们是替云州医馆采药材的,阿爹重病,来求村口土地庙的香灰。"
苏酥的喉头动了动。
她摸出块桂花糕塞给林算珠,指尖在对方手背上掐了掐——这是她们约好的"稳住"暗号。
林算珠咬下桂花糕,甜腻的糖霜粘在齿间,却压不住心口的灼烫。
混入村口时,那两个扎裤脚的男人果然拦了路。
林算珠踉跄着撞在苏酥身上,麻鞋尖蹭过青石板:"阿姊,我脚疼......"她声音发颤,眼眶迅速蓄起泪,"阿爹咳血的帕子还在包袱里"
"小娘子莫急。"左边男人的刀把蹭过她胳膊,语气却软了,"这村子邪性,你们外乡人......"
"我们就讨把香灰!"苏酥突然拔高声音,从药囊里摸出个铜铃晃了晃,"我阿娘是州城回春堂的,治过张员外家的癔症!"她故意让半袋朱砂撒在地上,红粉溅到男人裤脚,"您看,这是镇邪的朱砂,我们真没坏心......"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
林算珠盯着他腰间的刀柄——刀穗是墨绿的,和前日在松月斋外见到的暗卫服色一样。
算无遗策的能力在她脑中炸开,她精准捕捉到男人眼神的松动:"家里还有三个弟弟,阿爹要是去了,我们怎么办啊"
"去去去!"男人突然甩了甩手,刀把磕在墙上发出闷响,"土地庙在后山,日落前必须走!"
林算珠和苏酥刚拐过巷口,苏酥的药囊就重重撞在墙上。"那刀穗。"她咬着牙,"和陆公子暗卫营的服色一样"
"陈暗卫。"林算珠打断她。
她望着前方树荫下的青衫身影——那人背对着她们,正蹲在井边逗弄一只花斑猫,可指尖却在井沿敲着规律的点。
是暗卫营的暗号,三长两短,代表"安全"。
陈暗卫转身时,林算珠差点屏住呼吸。
他眼角有道细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正是陆明渊提过的"影三",暗卫营里最擅伪装的好手。
此刻他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攥着块鱼干:"两位小娘子可是来讨香灰的?"
苏酥的手指在药囊里摸向装着蒙汗药的瓷瓶。
林算珠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陈暗卫的目光扫过她们的麻鞋时,停留了半息,那是暗卫特有的审视,却没有敌意。
"阿爹咳得厉害。"林算珠垂下眼,算珠发簪在鬓角闪了闪,"听茶铺阿婆说,土地庙的香灰治肺痨......"
"那阿婆昨日刚被抬去义庄。"陈暗卫的声音突然冷了,鱼干"啪"地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捡鱼干,袖口滑开,露出腕间暗红的胎记——那是暗卫营的标记,只有核心成员才有。"这村子的土地庙,上个月就塌了。"他抬头时,眼神像淬了冰,"你们,到底是谁?"
林算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算无遗策的能力如潮水般涌来,她迅速计算着:陈暗卫的呼吸频率比常人快两成,说明紧张;他的右手虚按在腰间,那里鼓着硬物——是短刃,但没出,说明还存着试探。
"我们是......"她突然笑了,算珠发簪在指尖转了个圈,"陆明渊的人。"
陈暗卫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猛地拽住林算珠的手腕,短刃抵住她后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他手里有我的算盘。"林算珠任他扯着,算珠发簪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昨日辰时三刻,他在松月斋替我理过鬓角,耳后沾了米灰。"她盯着陈暗卫的眼睛,"影三,暗卫营里最会装瘸的,三年前在江南替陆公子挡过三刀,刀伤在左腹,现在还留着疤。"
陈暗卫的手猛地松了。
他后退两步,短刃"当啷"掉在地上,声音发哑:"陆公子说过,若遇到拿算珠发簪的姑娘......"他突然弯腰捡起鱼干,背过身咳嗽两声,"罗师爷的书房在村中心大宅,后墙有个狗洞,今晚子时,守卫会去偏院喝酒,酒里被我下了蒙汗药。"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地图,塞到林算珠手里,"但你们得赶在丑时前出来,罗师爷今日去了云州城,可他养的鹰犬......"
"鹰犬?"苏酥接过地图,借着树影扫了眼——地图上用朱砂标着七个陷阱位置,连地砖下的翻板都画得清楚。
"是他从苗疆带回来的毒人。"陈暗卫的喉结动了动,"没痛觉,嗅觉比狗还灵。
我前日见着个,被砍了半张脸还在追人......"他突然侧耳,远处传来梆子声,"卯时二刻了,我得去西巷换班。"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那书房的檀木柜,第三层抽屉有机关,按左边第二个铜环三秒......"
林算珠攥紧地图时,掌心全是汗。
苏酥的手指戳了戳她胳膊:"那陈暗卫......"
"他在替陆明渊探路。"林算珠把地图塞进衣襟,"陆公子说过,暗卫营里最不要命的就是影三。"她望着陈暗卫远去的背影,青衫下摆沾了井边的泥,"但罗师爷的老巢,比我们想的更危险。"
月上中天时,林算珠和苏酥蹲在大宅后墙的狗洞前。
墙根下有株老梅树,枝桠正好遮住月光。
苏酥摸出个小瓷瓶,在洞边抹了圈墨绿色药膏:"防蛇的,苗疆的百虫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要是被蛇咬了......"
"不会。"林算珠趴到地上,算珠发簪别在发间,"算无遗策说,这洞底下有块青砖,往左挪三寸就不会触发翻板。"她率先钻了进去,泥土的腥气灌进鼻腔,"跟上。"
宅子里的月光被屋檐切得支离破碎。
林算珠贴着墙根走,鞋底避开地上的阴影——那是陈暗卫标在地图上的陷阱位置。
她数着步数:"第七块地砖,第三块青石板......"脚刚落下,耳后突然传来风声,苏酥的药囊砸在她肩头,两人同时滚进花丛。
"嘘。"苏酥的指尖抵在唇上。
林算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转角处晃过两个身影,腰间挂着铜铃,走得极慢,脚步没有轻重。
其中一个的脸白得像纸,左半边脸皮翻着,露出底下暗红的肌肉。
"毒人。"林算珠的声音几乎要冻住。
她想起陈暗卫的话,指甲掐进掌心,"他们的嗅觉......"
苏酥迅速摸出个布包,捏碎里面的药粉撒向风里——是艾草混着雄黄酒的味道,浓烈得呛人。
毒人的脚步顿了顿,其中一个突然张开嘴,露出满嘴黑牙,发出类似犬吠的呜咽。
"走!"林算珠拽起苏酥的手,往书房方向狂奔。
她们撞开月洞门时,门框上的铜铃突然响了——那是陈暗卫没标在地图上的机关。
林算珠的心跳到了喉咙口,算无遗策的能力如烈火灼烧,她瞬间算出:守卫会在半柱香后赶到,而书房的门还未找到。
"在这儿!"苏酥指着前面那间灯火微明的屋子,窗纸上映着檀木柜的影子。
林算珠撞开门的瞬间,风卷着纸页乱飞——书桌上摊开着半卷羊皮地图,边角用朱砂标着"盐帮""丝帮"的字样,最上面压着枚铜钱,刻着和陆明渊手里一样的算珠纹。
"是罗师爷的书房!"苏酥扑向书桌,药囊里的瓷瓶叮当乱响。
她抓起羊皮卷的手在发抖:"看这个,云州粮道,还有......"
林算珠的手指按在第三层抽屉的铜环上。
陈暗卫说的三秒,她数到第二下时,抽屉"咔"地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七个信匣,每个匣上都贴着黄纸,写着"张侍郎""李盐使"的名字。
最上面那个信匣没关严,露出半张纸,墨迹未干:"八月十五,借秋祭之名,断京畿粮道......"
"算珠!"苏酥突然压低声音。
窗外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很慢,很慢,像猫在逼近猎物。
林算珠的后颈瞬间沁出冷汗——那脚步声她在松月斋听过,带着点拖腔,是罗师爷特有的,因为右脚踝受过伤。
"躲!"她拽着苏酥扑向书橱。
书橱后的暗格刚好容得下两人,林算珠反手推上暗门时,指尖摸到了刻在木头上的算珠纹——和她发簪上的一模一样。
门被推开的声音像利刃割开绸缎。
林算珠屏住呼吸,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
苏酥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谁?"罗师爷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蛇,"点灯。"
烛火"啪"地亮起。
林算珠从暗格缝隙里望出去,看见罗师爷青衫上的暗纹——是展翅的鹰,和地图上标着的"毒人"图腾一样。
他的手指划过书桌,停在被苏酥碰乱的羊皮卷上,眼尾的皱纹突然收紧:"有意思。"他低笑出声。
"去查查有人进来了。"他突然提高声音。
脚步声从西面八方涌来。
林算珠感觉有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衣领,苏酥的呼吸喷在她耳后,热得发烫。
暗门外传来刀剑出鞘的脆响,还有毒人特有的呜咽——它们的嗅觉,己经捕捉到了她们留下的气息。
书橱后的暗格里,林算珠和苏酥背贴着背,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罗师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书橱前。
"算珠发簪。"他的手指叩了叩书橱,"阿姊的东西,倒是戴得称手。"
林算珠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终于听清了,罗师爷话里的"阿姊",是她从未谋面的亲娘——那个死在账房火灾里的女人。
暗门外,罗师爷的指节抵在书橱上,和暗格里林算珠的掌心,隔着薄薄一层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