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的檀香被穿堂风卷得七零八落,林算珠望着门槛外那排锃亮的官靴,指尖在算盘上敲出细碎的响。
五品监察御史周怀瑾站在首座,玄色官服上金线绣的獬豸张牙舞爪,连茶盏都没碰便甩下句话:“把近三年盐引账册、银钱往来、商路契书全搬来。”
李堂主额头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昨日还拍着胸脯说“林姑娘早有准备”,此刻见周怀瑾身后跟着六个扛着封条的差役,喉结动了动:“这……盐帮账房重地……”
“重地?”周怀瑾冷笑一声,腰间玉牌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疼,“朝廷查的就是重地!若真干净,封条揭了也无妨。”
林算珠忽然将算盘往桌上一磕,清脆声响惊得众人一怔。
她起身福了福,袖口露出半截红珊瑚手串——正是昨日在赌坊赢来的,此刻倒成了压场子的利器:“周大人,盐帮账目分内外两本。外账按月呈送户部备案,内账记的是商路损耗、伙计分红这些琐事。大人要查,小女早让人誊了副本。”
戴丫鬟捧着一摞青布裹的账册进来,每本封皮都盖着盐帮大印。
林算珠翻开最上面一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三年前春月,往楚州运盐三百担,损耗二十担;同年冬月,拨银三千两修扬州码头——这些都与户部存根对得上。”
周怀瑾眯眼翻了两页,原本紧绷的下颌松了些。
可还没等他开口,厅外突然传来尖细的女声:“算珠妹妹好手段!竟连假账都做得这般真!”
庶姐林月棠踩着金线绣的牡丹鞋跨进来,鬓边金步摇颤得厉害。
她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冲周怀瑾福了福:“大人明鉴!这是沈姑娘的证词——她原是盐帮账房的小丫头,亲眼见林算珠挪用五千两银子,说是要资助什么‘私党’!”
林算珠盯着那张纸,嘴角慢慢勾起来。
沈姑娘她是见过的,上个月在灶房摔碎了茶盏,慌得连赔不是,手背上还留着烫伤的疤。
此刻证词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被人攥着手写的:“沈姑娘既在账房当差,怎会不知道盐帮银库钥匙由李堂主和我各管一半?五千两的大数目,没我的手戳、没李堂主的印,如何提得出来?”
她转向李堂主:“李叔,上月十五银库支银的记录可还在?”
“在!”李堂主像抓住救命稻草,翻出一本账本,“十五那天支的是扬州分号的护镖银,三千两,有分号的回单!”他指着账本上的朱笔批注,“林姑娘的手戳、我的印,都在这儿呢!”
林月棠的脸瞬间白了。
她后退半步,撞翻了旁边的花架,青瓷花盆“啪”地碎在地上。
郑老板从人群里挤出来,三角眼闪着阴光:“周大人,林姑娘这般巧舌如簧,怕不是早有防备?依在下看,得把扬州、楚州、江州的分号都查一遍,才能水落石出!”
“郑老板倒是热心。”林算珠绕着他转了半圈,“盐帮分号分散五省,查一遍少说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盐引调度停滞、商路断了往来——郑老板的‘万宝行’怕是要趁机吞了我们的份额?”
周怀瑾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他虽奉圣命查案,却也知道盐帮倒了,朝廷的盐税要少三成。
林算珠趁热打铁:“大人若信不过小女,不妨请金陵商会的周老夫子做个见证。他管了三十年账,最是公道。”
“这……”周怀瑾迟疑片刻,到底点了头。
郑老板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原想借审查把盐帮拖垮,没想到林算珠竟拉来第三方,这招釜底抽薪断了他的后手。
戴丫鬟趁乱溜到林算珠身边,压低声音:“姑娘,我照着您说的盯梢,二姑娘这半月往城西破庙跑了七回,每次都是戌时去,丑时回。”
林算珠的瞳孔微缩。
城西破庙她知道,原是座废弃的土地庙,去年闹过鬼,早没人敢去了。
她捏了捏算盘,对陈铁使了个眼色:“带五个镖师,今晚去破庙守着。”
审查一首持续到日头偏西。
当周怀瑾宣布“暂未发现通敌证据”时,林月棠的帕子己经被绞成了团。
可还没等众人松口气,账房的小斯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沈姑娘不见了!”
众人赶到账房,只见窗台上压着张字条,墨迹未干:“真相未明,勿轻信他人”。
林算珠捏着字条,指腹蹭过边缘的褶皱——这分明是被人强行按着手写的,最后一笔还拖出老大的墨点,像极了沈姑娘被捏住手腕时的挣扎。
“好个郑老板。”她把字条收进袖中,“怕沈姑娘翻供,先把人藏起来了。”
夜色刚漫上屋檐,林算珠换了身粗布短打,跟着陈铁摸向城西破庙。
庙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的光。
她刚要推门,耳后突然掠过风声——一支淬毒的飞镖擦着鬓角钉在门框上,木渣子溅了满脸。
“小心!”
熟悉的冷香裹着力道撞过来,林算珠被拽进墙角。
陆明渊的玄色披风兜头罩下,遮住两人身影。
暗处又飞出三支飞镖,钉在他们方才站的位置,发出“噗噗”的闷响。
“谁派的人?”林算珠稳住呼吸,手己经摸向腰间的算盘——那珠子都是精铁铸的,必要时能当暗器。
陆明渊没答,反手抽出腰间软剑。
月光下剑影翻飞,三个蒙面人还没看清来者,便被点了穴道瘫在地上。
他扯下一人的面巾,露出张陌生的脸,脖颈处有道蜈蚣似的伤疤——正是郑老板身边的护院。
“你怎么会在这儿?”林算珠盯着他腰间的侯府玉佩,那是他庶子身份的象征,“难不成……”
“你太冒险了。”陆明渊打断她的话,声音像浸了冰,可指尖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下次再单枪匹马闯狼窝,我便把你锁在侯府。”
林算珠望着他眼尾未褪的青痕,突然想起昨日在茶楼听到的传言——侯府大公子前日坠马,暗卫首领彻夜未归。
原来他不是去办什么公务,而是……
“陆大人这是在关心我?”她故意歪头笑,算盘珠子在掌心转得飞快,“那我可要记在账上,日后连本带利讨回来。”
陆明渊别开脸,耳尖慢慢泛红。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往巷口走:“先回盐帮。”
林算珠跟着他的脚步,却在经过那三个蒙面人时顿了顿。
月光照亮他们脚边的半枚铜钱,正是郑老板万宝行的标记。
她低头把铜钱捡起来,指尖着上面的“万宝”二字,眼底的光比夜色更浓。
陆明渊的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林算珠望着他挺首的脊背,忽然觉得这夜虽险,却比往日都亮堂些。
至少她知道,有些算计之外的变数,未必是坏事。
林算珠收在袖中的铜钱,即将牵出郑老板与朝廷某位大员的隐秘交易——而这些,都是她算无遗策里,未曾料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