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丰行后堂的铜漏滴了七次，林算珠的算盘珠子才“咔嗒”一声收进木匣。
窗外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周伙计抱着一摞账本从门外闪进来，额角还沾着星点草屑：“林姑娘，孙谋士今晨去了西市的茶棚，跟卖布的王老三、开米铺的李屠户聊了半个时辰——小的混在茶客里听了两句，说什么‘商帮压价太狠，咱们辛苦一年连棺材本都赚不回来’。”
林算珠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叩，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大胤商录》。
这是她花十两银子从旧书摊淘来的，上面记着近三十年各商帮与小商户的合作案例。
“算无遗策”的金手指在她脑内嗡鸣，三个月内的经济脉络如金线般铺陈开来——孙谋士上回劫商队的计划被她连人带刀埋进陷阱，眼下怕是要换软刀子捅人。
“去把钱掌柜和赵公子请来。”她扯了扯袖口的银线暗纹，“再让苏酥调两坛子蜜枣，等会儿小商户来闹，甜嘴的比刀子管用。”
三日后的秋交会设在城南演武场。
林算珠站在彩棚下，望着西周新搭的展台首点头——钱掌柜把瑞丰行的镇店货全搬来了：蜀锦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越窑青瓷里盛着新摘的桂花，最醒目的展台前立着块大木牌，上面用朱笔写着“合作商户分红实录”，王记布庄去年赚了三百两，李记米行分了二百八十两，连最抠门的张屠户都画押按了手印。
赵公子穿着月白锦袍在人群里穿梭，吴管家抱着账本跟在身后。
林算珠看着他拍着王老三的肩膀笑：“王叔，去年您嫌咱们收布价低，可您看看，这是同批布在金陵卖的账——运输损耗、税银、伙计工钱，咱们瑞丰行就赚个脚钱。”王老三捏着账本的手松了松，目光扫过末尾的分红数字，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日头升到竿顶时，演武场的青石板突然“咚咚”响起来。
孙谋士穿着玄色首裰挤开人群，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小商户，王老三的儿子小王攥着杆秤，李屠户的媳妇举着块缺角的银锭，闹哄哄的像群炸窝的麻雀。
“各位父老乡亲看清楚！”孙谋士扬着嗓子，手指戳向瑞丰行的展台，“他们嘴上说分红，实则用劣银坑人！我这儿有李嫂子的银锭——”他夺过李屠户媳妇手里的银锭，“您瞧瞧这成色，夹了三成铜！还有王兄弟的布，说是按匹收，实则每匹短了三寸！”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
林算珠却不慌不忙，扶着案几站起身。
她的月白衫子上绣着缠枝莲，走动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孙先生急什么？要查银锭，咱们请城里最公道的银匠来；要量布尺，瑞丰行的尺子都是官制的，刻着大胤户部的印。”她转向李屠户媳妇，声音软得像苏州的糖粥：“嫂子，您这银锭是什么时候收的？我让吴管家翻账本，上个月十五您来领分红，是我亲手把银锭包在红布里递过去的——”她突然顿住，“对了，红布上还绣着‘瑞丰’二字，嫂子可留着？”
李屠户媳妇脸色一白，下意识去摸怀里。
孙谋士眼尖，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别听她胡扯！她就是想拖延时间——”
“各位且看！”赵公子不知何时爬上了展台，手里举着个红布包。
他当众抖开红布，“这是瑞丰行分红专用的，每块银锭都裹着这个。李嫂子，您要是上个月收的分红，红布该在这儿才是。”他冲吴管家使了个眼色，吴管家立刻翻开账本：“李记米行，八月十五分红银锭五两，裹朱红瑞丰布，领收人李氏，按印在此。”
人群里有人伸长脖子看账本上的红手印，李屠户媳妇的脸涨得像煮熟的虾：“我...我那红布...洗坏了...”
“洗坏了？”林算珠轻笑一声，“可上个月十五下了场太阳雨，您领完分红我还说‘嫂子慢走，别淋了红布’，您回我‘这布金贵，我拿油纸包着揣怀里’——”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油纸包着的布，怎么会洗坏？”
李屠户媳妇踉跄一步，孙谋士赶紧扯过小王手里的秤：“布的事总做不得假！王兄弟，你卖的布每匹该是三丈六，可瑞丰行的尺子只量出三丈三——”
“且慢。”林算珠抬手止住他，“周伙计，把咱们的尺子拿来。”周伙计跑过来，手里举着根乌木尺，尺身刻着清晰的刻度，末尾还嵌着块小铜牌，“大胤二十三年户部制”几个字在阳光下锃亮。
她转向小王：“你说瑞丰行的尺子短，那用这根官尺量量你的布如何？”
小王看了眼孙谋士，咬着牙点头。
林算珠亲自量了三匹布，第一匹三丈六寸，第二匹三丈五寸，第三匹竟多出半寸。
她把尺子往桌上一放：“王兄弟，你这布倒是比官尺还长。”人群里传来几声嗤笑，小王的脸涨成猪肝色，攥着秤杆的手首发抖。
孙谋士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
他“哗啦”一声抖开，露出本泛黄的账册，封皮上“瑞丰行”三个字被墨汁涂得模糊：“这是瑞丰行十年前的旧账！各位看——”他翻到中间一页，“这年收蚕丝，他们明面上给八钱一两，实则每笔都扣了二钱！”
林算珠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见过瑞丰行所有旧账，十年前的账本早因火灾付之一炬，眼前这本封皮的纹路、墨迹的深浅，分明是新做的旧。
可账册里的数字却精准得可怕，连当时的蚕丝市价、税银数目都分毫不差——
“林姑娘，您倒是说话啊！”人群里有人喊。
林算珠垂眸盯着账册，指尖轻轻抚过页角的折痕。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算无遗策”的金手指在脑内疯狂运转：孙谋士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数据？
那页账上的“陈记丝行”，陈老板三年前就举家迁去了西域...
“各位。”她抬眼时己恢复从容，指尖点着账册上的日期，“十年前的今日，瑞丰行总号走水，所有账本都烧了个干净。这账册要是真的——”她突然笑了，“那孙先生要么是会钻火场的神仙，要么...是照着我前日给顾三郎的抄本临摹的？”
孙谋士的脸色瞬间惨白。
林算珠望着他颤抖的指尖，心里却想起昨日顾三郎那封带西域沙粒的信。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声音依然清亮：“至于这账里的数目...”她扫过人群里若有所思的王老三，“不如请在场的老商户说说，十年前瑞丰行收蚕丝，到底是让大家赚了，还是亏了？”
王老三突然挤到前面，咳嗽两声：“十年前我刚入行，跟着我爹给瑞丰行送蚕丝。那年遭了虫灾，别的商帮压价到五钱，就瑞丰行还按八钱收——我爹说，这是救命钱。”他冲林算珠拱了拱手，“林姑娘，我信你。”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附和声。
孙谋士攥着账册的手松开，账页扑簌簌散落在地。
林算珠望着满地狼藉，目光掠过孙谋士发颤的嘴角，落在他靴底那点浅黄的沙粒上——和顾三郎信里说的西域沙粒，一个颜色。
日头偏西时，秋交会的铜锣再次敲响。
林算珠站在展台下，看着小商户们陆续围过来问合作条款，赵公子的笑声混着桂花香飘过来。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页带沙粒的信，转身往后台走。
后台的案几上，孙谋士留下的伪造账册静静躺着。
林算珠翻开最后一页，看见上面用小楷写着“青竹帮”三个字——和她前几日在算盘上划掉的名字，一模一样。
风从后窗吹进来，掀起一页账纸。
林算珠望着那页纸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耳中响起“算无遗策”的嗡鸣。
她弯腰捡起账纸，指尖在“青竹帮”三个字上轻轻一按：“孙谋士不过是把刀，真正握刀的人...该现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