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匣村的晨雾像融化的牛乳般流淌在青石板路上。
李为民的皮鞋踩过一块松动的石板,溅起的露水打湿了裤脚。
他下意识扶了扶眼镜——
这副黑框眼镜的右腿支架有些歪斜,是去年林雅坐在他腿上打闹时不小心压弯的。
"哗啦——"
拐角处传来水声,像是有谁打翻了一盆珍珠。
李为民抬头,看见村卫生室门前,一个穿靛蓝扎染布裙的姑娘正踮着脚尖给花圃浇水。
她左手提着铁皮喷壶,右手撩起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那截纤细的手腕在晨光中白得耀眼。
"啪嗒。"
李为民怀里的文件袋掉在地上,惊飞了花丛中一只蓝翅蝴蝶。
姑娘闻声回头,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书记早啊!"她笑起来时右眼角微微下垂,露出两颗小虎牙,"您文件掉了。"
李为民的眼镜滑到了鼻尖。
他机械地弯腰去捡文件,却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眼前这张脸,从眉心的美人尖到下巴那道几乎不可见的小凹陷,都和林雅一模一样。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一张林雅的工作照,塑料封套边缘己经被得发毛。
"我是新来的村医苏霂妍。"姑娘蹲下身帮他捡散落的纸张,手腕上戴着一串褪色的草莓手链,塑料珠子己经磨出了毛边。
"昨天刚到任。"她递过文件时,李为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道细小的疤痕——
呈月牙形,和林雅大二做解剖实验时被手术刀划伤的痕迹分毫不差。
"燕...燕京大学毕业的?"李为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喉头发紧得像被无形的手掐住。
苏霂妍惊讶地睁大眼睛,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您怎么知道?"她歪头的角度让李为民想起林雅第一次在医学院图书馆见他时的模样。
"我放弃了保研机会回来的。"她指了指卫生室门口新挂的杉木牌子,漆还没干透。
"村里老人多,缺医生,上周王阿婆摔了腿,得坐三轮车去镇上打针。"
老支书周大富扛着锄头路过,锄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巴。
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呼出的气息带着旱烟的辛辣:"苏丫头可了不得!昨儿个一来就给王阿婆扎针灸,"
他做了个下蹲的动作,膝盖发出"咔吧"一声响,"疼了十年的老寒腿立马能蹲下了!"
"周叔您别夸张。"苏霂妍捂嘴轻笑,左手无名指下意识地着右手那道疤痕——
李为民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林雅紧张时也总是这个动作。
卫生室的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飘出淡淡的草药香。
李为民看见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藤蔓垂下来的弧度。
叶片分布的疏密,甚至花盆边沿那道烧制的瑕疵,都和林雅养在卫生院的那盆一模一样。
"您也喜欢绿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气管。
苏霂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怔了怔。
阳光穿过她的瞳孔,映出浅褐色的虹膜纹路——和林雅一样,像两片琥珀色的枫叶。
"说来奇怪,"她轻轻抚摸一片心形叶子,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我从小就爱养这个。"
叶尖在她指腹下微微颤动,"养母说我婴儿时抓周,不抓金银不抓笔,偏抓了片绿萝叶子。"
李为民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注意到苏霂妍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三支笔——
红笔卡在左胸口袋,黑笔和蓝笔斜插在右侧,笔帽露出的长度分毫不差。
这个强迫症般的习惯,和林雅如出一辙,更让他心惊的是,那支蓝色圆珠笔的笔帽上,同样缠着一圈医用胶布。
"笔帽坏了?"他指了指,发现自己的食指在微微发抖。
"啊,这个啊。"苏霂妍抽出笔,笔身在阳光下泛着塑料的微光。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右上侧门牙的小豁口,"大学时养成的毛病,总爱咬笔帽。"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那个豁口,"大二复习解剖学时咬的,把牙磕了个缺口。"
李为民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他想起林雅说过,那个牙缺口是她十二岁爬树摘柿子时摔的。
当时她笑着露出那个小豁口:"要不是这颗牙,我才不会乖乖坐着听你讲题呢。"
"李书记?您脸色不太好。"苏霂妍突然凑近,身上飘来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甜腻的草莓护手霜香气。
这个独特的气味组合让李为民胃部一阵痉挛——林雅总说医院消毒液太伤手,所以坚持用草莓味的护手霜。
"要不要量个血压?"苏霂妍己经自然地抓起他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他的桡动脉上。
她的指尖微凉,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甲床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和林雅一样,从来不留长指甲。
李为民猛地抽回手,后腰撞上了村委会门口的铸铁公告栏,生锈的铁皮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麻雀。
"没事,可能...可能是没吃早饭。"他胡乱找了个借口,却看见苏霂妍己经转身进了卫生室。
她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像是踩着某种无形的节拍,马尾辫在脑后轻快地摆动——
这个背影让李为民想起林雅穿着白大褂走向手术室的样子。
片刻后她端着个搪瓷缸出来,缸身上印着褪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喝点红糖水吧,我刚熬的。"
缸子边缘有个小豁口,在七点钟方向——李为民认得这个缸子,是林雅在卫生院用的那个,连豁口的位置都一样。
"这缸子..."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养母留给我的。"苏霂妍用袖口擦了擦缸子,这个动作让李为民注意到她袖口有一小块洗得发白的血迹。
"说是捡到我时,裹着我的襁褓里就放着这个。"
她突然压低声音,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其实挺奇怪的,襁褓里还缝着张字条..."
李为民手里的缸子突然变得千斤重,阳光穿过红糖水,在青石板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
"写着'给雅雅'。"苏霂妍说完,困惑地皱了皱鼻子,"您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
"啪——"
搪瓷缸砸在地上,红糖水溅在李为民的裤脚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雅雅——这是林雅的小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这么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