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的晨露特别重,李为民的皮鞋踩在墓园草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常见的白菊,而是一盆绿萝——
叶片肥厚油亮,藤蔓己经垂到花盆边缘,正是林雅养在卫生院窗台的那盆。
"她总说这盆长得最好。"徐玉婷递来一块手帕,亚麻布料上绣着小小的红十字。
"上周还让我帮忙修剪过。"她的黑西装领口别着枚银色胸针,是支缠绕着草莓藤的听诊器。
墓穴前己经摆满鲜花,最显眼处是个玻璃罐,里面泡着几十颗青红相间的杨梅。
李为民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凉的大理石墓碑,在"林雅"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石刻的凹槽里积了薄薄一层灰,他的指腹抹过时,露出底下泛青的底色。
"李书记。"杨莉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罕见地穿了平底鞋,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
"批复下来了,下周一报到。"她的目光扫过绿萝,嘴角微微上扬,"石匣村小学缺个校医,省里派了人。"
李为民把绿萝放在墓碑前,藤蔓垂下来刚好碰到照片里林雅的笑脸。
照片是去年护士节拍的,她戴着那枚草莓发夹,眼睛弯成月牙。
花盆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浇水的方法,字迹工整得像是医嘱。
"她留下的。"徐玉婷突然说,手里捧着本翻旧的笔记本,"查房记录背面写的。"
她翻开某一页,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石匣村村民的健康状况:"王阿婆,风湿;李铁柱,尘肺;小豆子,先天性心脏病..."
风突然大起来,笔记本页面哗啦啦翻动,露出夹在里面的照片——
林雅在石匣村小学给孩子们检查牙齿,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她白大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缺门牙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比"V"字,手上涂着红药水画的"手表"。
"走吧。"李为民最后摸了摸墓碑,指尖沾上晨露的湿气。
转身时他的手机从口袋滑落,屏保照片弹了出来——
是林雅偷拍的他伏案工作的侧影,眼镜片上反射着电脑蓝光,桌角露出半杯己经凉透的茶。
杨莉娅弯腰捡起手机,指腹不小心划过屏幕,相册图标跳了出来。
最新一张照片是黑白的B超图,角落日期显示是三个月前,标注着"孕8周"。
她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手机又掉回草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没告诉我。"李为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弯腰捡手机的动作像是慢镜头。
"那天在手术室,她说是阑尾炎。"
他的指关节泛白,几乎要把手机捏碎,"张护士后来交代,冯溪瑶的人用超声波仪器..."
徐玉婷突然转身,高跟鞋深深陷进泥里。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西装后襟皱起几道折痕。
"我去车上等。"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尾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
墓碑前的绿萝叶子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拨弄。
李为民从公文包里取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玻璃小瓶,每个都贴着标签。
"石匣村后山——野生黄精""青龙溪上游——土茯苓""断崖向阳面——灵芝孢子"...
"她采的药。"他对着照片里的林雅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我都找齐了。"
铁盒盖子内侧贴着张便签,画着个笑脸和一行小字:"给小眼镜的宝藏地图~"
杨莉娅的视线落在铁盒角落的小布袋上,红底白点的布料己经洗得发白,隐约能看出原本是草莓图案,"这个..."
"装婚戒用的。"李为民把布袋放进铁盒,合盖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说要留给村小的孩子们装弹珠。"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笑容让眼角的细纹突然变得明显,像是老了十岁。
回程的车里弥漫着沉默。
徐玉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后视镜上挂着个崭新的平安符——
红布包着,正面绣着"平安",背面是歪歪扭扭的"LY"。
李为民的手机亮了一下,是石匣村支书发来的消息:"李书记,宿舍收拾好了,按您说的留了朝南的窗台。"
"对了。"杨莉娅突然从后座递来个文件盒,"林雅的遗物。"
透明塑料盖下能看到几本笔记,最上面那本封面画着卡通草莓,扉页写着"小眼镜专用偏方集"。
车经过卫生院时,李为民喊了停车。
他独自走进空荡荡的诊室,窗台上的绿萝果然不见了,只留下个圆形的水渍痕迹。
抽屉里整齐码着病历本,橡皮筋捆着的最后一本封面上画着颗爱心。他翻开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2021.5.20
小眼镜今天求婚了,戒指藏在听诊器盒里。
这个傻瓜,我早看见他口袋的形状啦。
PS:要记得每周三给王阿婆送膏药。"
字迹到后面变得虚浮,最后几行己经歪歪扭扭:"对不起啊,不能陪你去看石匣村的星星了,记得把我埋在朝南的山坡上,这样每天都能晒到太阳..."
窗外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喧哗声,是村小的放学时间。
李为民把病历本揣进怀里,纸页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转身时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被夕阳拉得很长,孤独得像棵冬天的树。
回到车上,他发现后座多了个纸箱,里面是林雅的白大褂、听诊器和那枚草莓发夹。
徐玉婷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凌乱的节奏:"都收拾好了?"
"嗯。"李为民把病历本放进纸箱,正好盖住发夹的塑料花瓣,"明天一早就走。"
他的手机又亮了,屏保换成了林雅在石匣村义诊的照片,阳光把她的发梢染成金色。
杨莉娅递来把钥匙:"宿舍钥匙,村支书说己经通了自来水。"
钥匙圈上挂着个迷你手电筒,正是那天矿洞里用过的,玻璃罩上的裂痕被小心地用胶带粘好了。
车驶过镇政府时,公告栏新贴的公示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李为民的名字后面跟着"石匣村第一书记"的字样,纸张边缘还沾着浆糊。
徐玉婷突然摇下车窗,夜风裹挟着野蔷薇的香气灌进来,吹散了车里沉闷的空气。
"她会以你为荣的。"徐玉婷的声音混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后视镜里,卫生院的红十字招牌渐渐远去,最终变成一个红色的小点,消失在暮色中。
李为民摸了摸无名指的戒指,金属己经被体温焐热。
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模糊,最先亮起的星星正好挂在石匣村的方向,像是有人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