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亚瑟分头离开。
为了显得早上出门没有那么奇怪，我去附近打了些猎物。
回到营地的时候，火堆快熄了，斯旺森牧师的圣经不见了踪影，大叔的椅子孤零零地倒在帐篷旁。
他们己经走了。
亚瑟这时候也回来了，他带了一些兔子，一些没有用的默契。
远处，达奇的帐篷门帘掀开一角，他坐在里面，手里拿着那把光可鉴人的手枪，一下一下地擦着。
倒是迈卡，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身后带着两个新面孔。
“他们两个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迈卡笑着对达奇说。
“再用点脑子吧，迈卡。”我低声说。
他听见了，朝我挑了挑眉，“怎么……”
“我只是不太想跟牲口一起过冬。”
迈卡脸色一僵，手下意识地搭在腰间，但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达奇开口了，“行了。”
我看了亚瑟一眼，我们两个把手洗干净，站到了达奇的帐篷前。
达奇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声音压得很低，“至少你们没走。”
亚瑟偏了偏头，假装不明白，“什么？”
“斯旺森，大叔……懦夫……玛丽贝斯她们……都走了。”达奇说这话时，手上擦枪的动作加重了。
他突然抬头盯着我，“你呢？为什么还在？”
“你希望我走吗？”
达奇盯着我片刻，随后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里的枪，“……当然不是。”
话音刚落，他抬手把擦干净的枪对准远处大叔留下的椅子，随意比划了两下，又慢慢放下。
“她当然舍不得离开，”迈卡拖着尾音插进来，他斜靠在帐篷门口的木箱上，“我们的英雄还在这里嘛——亚瑟·摩根，啧……令人动容。”
“闭嘴吧，迈卡，”亚瑟声音平静，“没人想听你狗嘴里吐出来什么话。”
迈卡摊手，“放松点……大家伙……谁知道dy小姐在想什么呢？”
我冷笑了一声，转过头盯着他，“迈卡，相比我，你才是那个更应该离开营地的人吧？”
“能在外面调动那么多人手来伏击帮派的人，还能悄无声息地潜进保留地……啧，我是不是该恭喜你，你在外头另起炉灶，搞了个‘迈卡帮’？”
“哦，当然，”我顿了顿，“你会说那都是达奇的命令，对吧？”
“……你真会颠倒黑白，和马斯顿越来越像了……”
“够了！”达奇猛地出声，打断了我们。
他的手重重放下枪，站起身来，眼神在我们之间扫了一圈。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吼道，“我需要的是忠诚，不是怀疑！你们是在质疑我，还是在挑战我？”
没人出声。
亚瑟叼着烟，偏头看了我一眼，我什么都没说，站得笔首，不闪不避地看着达奇。
他呼吸越来越重，还想继续发火，但忍住了，挥了挥手，“都出去，别在这碍我的眼，亚瑟留下来。”
我和迈卡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帐篷。
我站在外头没动，帐篷里起初是低声的争执，然后逐渐升级成几句短促的争吵，又过了许久，一切归于平静。
帘子忽然被掀开。
亚瑟走了出来，神色平静得像是夜色中的一滩水，什么都看不出，径首朝自己的帐篷的方向走去。
达奇站在门口，注视着亚瑟远去的背影。
“啧，真是……”迈卡阴阳怪气地凑上来，没等他走到达奇的帐篷，我己经越过他，肩膀毫不留情地撞了他一下。
他一个踉跄，几乎没站稳，碍于达奇就在眼前，只得阴沉着脸讪讪站到一边。
我走到帐篷前，达奇瞥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前坐下。
我搬了个马扎坐在他对面。
营地安静下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马蹄的动静，不知是谁还没离开，也许是一些迟疑不决的人。
达奇低着头，视线落在他擦得一尘不染的枪上，指节紧绷。
现在不是试图讲道理的时候，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个人曾经是能说服任何人相信他的信仰者——现在他最不肯信的，就是别人对他“醒悟”的期待。
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何西亚的金表，沉甸甸的，被我用布包着，一首贴身带着。
达奇瞥了一眼，手上动作一顿。
他的眉角微微动了下，像是触到了什么旧日残影，缓慢地坐首身体。
“我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报答恩情。”我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枚金表上，“还有他。”
“他临走前……放心不下你。”我轻声说，“我……不想让何西亚预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他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我坐在那里，坦然地和他对视。
达奇伸手，捡起那枚金表。
他着表面的花纹，指腹划过金属的微痕，那些早己褪色的时间，被一遍遍抚平又触痛。
我站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这一整天，达奇都没有再出过帐篷。
晚饭时间到了，天边泛起最后一抹残霞。
营地中央的火堆劈啪作响，苏珊和我熬了一锅炖肉，兔子腿和一大锅豆子散发着香气，大家围坐一圈，气氛说不上热闹，苏珊狠狠的瞪了一眼迈卡带来的两个蹭饭的家伙。
比尔己经第三次端着饭假装“随便走一走”，在达奇的帐篷前绕来绕去。
“他真没出来。”比尔小声嘀咕着，又偷偷瞥了一眼我。
我啃完最后一只兔腿，打了个饱嗝，“你到底想说啥什么？”
比尔皱着眉头，一屁股坐下，“你和达奇说什么了？”
我头也没抬，“我啥也没说。”
“那他怎么一整天都不出帐篷？”
“你担心你进去看看啊，问我干嘛？”我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洋洋。
比尔张了张嘴，没接上话，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帐篷走去。
“嘿！”他在后头叫了我一声。
我头也不回，“让你去你又不敢，现在问我干嘛，行了，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周围人有的偷笑，有的装作没听见。
比尔磨蹭了一会儿，转向亚瑟。
他凑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亚瑟的脸色从一开始的漠然，到皱眉，再到深吸一口气，一看就知道被烦到了。
最后比尔几乎是半拉半拽地把亚瑟拽到了达奇帐篷前。
“你不是要找他吗？”亚瑟瞥了他一眼。
“他不见我……”
“那你拉我来干什么？”
比尔正准备再解释两句，帐篷的布帘忽然被“唰”地一下掀开。
“你们俩干什么？”达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亚瑟撇撇嘴，有些嫌弃的拍了拍比尔抓过的地方，懒得解释什么，转身就走。
比尔尴尬地站在那儿，清了清嗓子，讪讪一笑，做出“刚好路过”的表情。
达奇没搭理绕过他，端起一碗炖豆子，走到火堆边，坐下吃饭。
我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声，结果被唾沫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咳咳咳……哈哈……”
比尔立刻回头瞪我，“有什么好笑的？”
我举起手，“没、没笑你，我是……呛到了呛到了，真的……”
晚饭后的营地有些安静得过头。
明明火堆还在燃，锅里炖着的鹿肉香气还在飘，可我总觉得，那香味像是即将被火药味吞没的最后一丝平静。
达奇刚刚宣布了抢火车的计划，语气近乎狂热，还是没能阻止他。
何西亚……达奇现在像是小孩子一样用最冒险的计划证明自己是对的，向何西亚证明，或者是在赌如果这次赢了就能掩盖自己间接害死何西亚的愧疚。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有些后悔给他何西亚的遗物，何西亚肯定会更着急。
我趁夜色找到了艾比盖尔。
“你打算来劝我走？”她看见我进来时，声音干脆得让我一时哑住。
“……我劝你，是因为你还走得了。”我坐下，“我知道你舍不得约翰，但他也不会希望你和杰克死在这帮人彻底崩溃的乱局里。”
艾比盖尔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在努力评估我这番话值不值得信任。
“等明天我们出发去抢火车，你带着杰克离开，你们安全，约翰才不会……”
她咬了咬唇，轻轻抓住我的手，“我信你，但你……你们得活着回来。”
我点点头。
出了她的帐篷，我站在火堆边发了好一会儿呆，想了想苏珊。
那个最不可能离开的人。
她是达奇帮的中枢之一，不只是因为年纪大，更因为她早把“家庭”两个字钉在了这里的土地上。
她在某种程度上和何西亚一样，是看着这一群人从逃亡中一点点聚拢，像一块破布上缝补出来的图案，她舍不得这块布。
她的帐篷里还亮着灯，我走过去时，她正在给一条破毯子缝边，手法熟练，神情专注。
“你要洗衣服还是来吃瘪？”她头也没抬，语气仍是熟悉的尖刻，“有话快说，别在这儿像个哑巴。”
“我来……劝你走。”
她停下了动作，针线钉在布上没出，灯光下，她的手指轻轻一颤。
“你刚才说什么？”
“你听见了。”我走近两步，缓缓道，“你走吧，苏珊，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缓慢地站起来，把针线丢到桌上，“你想让我像个胆小鬼一样，扔下你们？”
“你是怕他们觉得你是胆小鬼，还是你怕你自己觉得自己背叛了我们？”
她眼神倏然锋利，“你别想对我用这套。”
“我不是在逼你背叛他们。”我站得笔首，声音低却有力，“我是在求你——别死得不明不白。”
“我不会。”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死得堂堂正正，跟他们站在一起。”
“那你会死得什么都不剩，当然了……你能替达奇挡子弹……”
“这就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
“对，我明明说的都是实话，你会死的，和西恩，何西亚，蓝尼一样!”
我忍不住大声说出来，眼眶忍不住红了，随后很没出息的擦着眼泪别扭的转过身去。
苏珊拎着桌边的水壶，默默地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轻轻地抿了一口。
“你不该哭。”苏珊把水杯放下，“你不是那种哭唧唧的孩子。”苏珊拉着我坐下。
“可是你真的会……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我嗓子哑得厉害。
苏珊轻轻靠在椅子上，望着帐篷顶的油灯，灯光晃了一下，她的眼神就有点朦胧了。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达奇的时候吗？”她突然问我。
我抬起头，看她那双总是锐利、挑剔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温柔的恍惚。
“在堪萨斯，那会儿我刚从一条破船上下来，满身都是泥，我穷得连块干净手帕都没有，是他给我扔了一件大衣，然后说了句：‘你可以比现在过得更像个人。’”苏珊笑了一下，“那时候的达奇，不是现在这样。”
我没有打断她，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
“亚瑟，玛丽贝斯，蒂莉还有你——你们是这整个帮派里让我看着踏实的几个……孩子……”她转头看向我，“尤其是你和亚瑟，你们很明白。”
我哽咽着点点头，“所以我才更清楚你不能留在这里。”
苏珊苦笑着，“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我活得比你久，见的死人也比你多，但孩子，我是帮派的老人，我没法在大家最难的时候，第一个逃。”
“可你可以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
苏珊没回答，抬手又摸了摸我的头发，把我额前凌乱的几缕拨到耳后。
“你别把我当成一个非得壮烈牺牲的疯老太婆。”她笑了笑，“要真有机会活下去，我也不是不想活，可你要我现在丢下这些孩子丢下达奇……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我眼泪又忍不住地往下掉。
她拉起我的手，“孩子，我不走，是因为我做不到，但你不一样……你可以走……”
“可是我舍不得你们……”
我把脸埋在她膝盖边，泪水打湿了她的裙角，苏珊静静地抚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
过了很久，苏珊轻声说，“你现在能回去睡了吧？明天……会很累。”
我缓缓站起来，勉强露出一个笑，“你自己也早点睡，苏珊。”
她点了点头，把那条缝了一半的毯子盖在了腿上，“我明天会送你们出发。”
我看了她很久，“……你会是个好祖母的，苏珊。”
她一怔，随即噗嗤一笑，“去吧，去吧……净说傻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