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斑驳的霉斑若隐若现。
他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那是一只坏掉的闹钟。
窗外,太阳刚刚爬过对面公寓楼的楼顶,但周平无法判断现在是七点还是八点,亦或是更晚。
洗手间里,水龙头流出的水忽冷忽热,周平用掌心接了一捧水拍在脸上。
来到教室里,周平坐在最后一排,盯着黑板上那些扭曲的符号。
教授正在讲解什么,但那些话语进入周平的耳朵后变成了无意义的音节组合。
下课铃声响起,这次是尖锐的汽笛声混着鸟鸣。
周平皱起眉头,他记得昨天的铃声是水流声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响,而前天则是某种弦乐器的走调音符。
食堂里,周平用三颗玻璃珠换了一份盖浇饭。
坐在他对面的同学正在刷短视频,刺耳的笑声和杂音从手机里爆发出来。
他看见同学笑得前仰后合,却完全不明白那些扭曲的画面和噪音有什么可笑之处。
下午的考试是一场灾难。
试卷上的题目用周平从未见过的符号写成,几何图形扭曲成不可能存在的形状。
他在答题卡上胡乱涂画。
考试完吃完晚饭,周平坐在宿舍的床上,打开手机视频通话。
屏幕那端,林小鱼的脸在视频里若隐若现。
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耳垂上戴着周平上次给她的瓶盖。
周平举起手,比划了一个心形。
林小鱼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他又用手指做出走路的动作,然后指向窗外。
林小鱼点点头,脸颊泛起红晕。
突然,周平想起什么,用双手在头顶做出兔耳朵的样子。
林小鱼愣住了,眼眶瞬间。她用手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
周平困惑地看着她,他只是想问她上周为什么哭,这个动作却不知为何触动了林小鱼。
……
周末的公园里,长椅上的两人依偎在一起。
林小鱼穿着一条用旧窗帘改制的连衣裙。
周平用手指轻轻碰触林小鱼的手背。
她的皮肤很凉,像清晨的露水。
晚上,在某个不知道招牌上写的什么的小旅馆。
周平不记得是谁先靠近谁,只记得林小鱼的嘴唇有薄荷牙膏的味道。
当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时,周平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低吼。
林小鱼猛地推开他,眼睛里满是惊恐。
她赤裸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白皙,像一尊易碎的瓷器。
周平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空气。
林小鱼己经翻身下床,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
她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对周平十分的恐惧,然后用床单裹住自己的身体。
周平呆坐在床上,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想解释,想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但林小鱼己经穿好衣服,摔门而去。
那晚之后,林小鱼有整整一周没接他的视频。
……
周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盯着自己的倒影,首到那张脸变得陌生。
也许有问题的是这个世界!
窗外,上课铃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是金属摩擦混着婴儿的啼哭。
周平抓起背包,心想今天又会是漫长而混乱的一天。
……
就这样过了几年之后,周平依旧没有摆脱这个时空。
从大学毕业以后随随便便进入了一家公司。
办公室的灯光总是太亮,刺得周平眼睛发痛。
他坐在工位上,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
西周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没有指挥的交响乐。
周平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键盘上随意敲打。
十分钟后,一篇由乱码,符号组成的策划案完成了。
打印出这篇策划案以后,周平把它交给了主管。
主管拍着周平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赞赏的光芒。
周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他不知道主管看到了什么,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
但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周都会上演,他胡乱写下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变成了精妙的策划。
年终晚会上,周平被评选为十佳员工。
他站在台上,手里捧着水晶奖杯,奖杯上写的字符周平不确认算不算自己的名字。
台下掌声雷动,同事们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祝贺。
周平感到一阵眩晕,掌声在他耳中变成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
晚上,周平把奖杯放在公寓的窗台上。
月光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光影。
周平盯着光影看了很久,首到眼睛酸涩。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己经记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了。
第二天早晨,周平没有去上班。
他坐在床边,看着手机里公司群的消息不断弹出。
周平决定换个地方工作。
出门漫无目的走在街道,周平走进了一家花店。
店里空无一人,各种花朵在沉默中绽放。
周平的手指拂过一束白色满天星,花瓣在他触碰的瞬间变成了淡蓝色。
一声类似的咳嗽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平转身,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的眼睛颜色不一,一只是琥珀色,一只是淡紫色。
周平向老妇人比划着自己想要找工作的意思。
老妇人递给他一把剪刀,周平接过剪刀,蹲在玫瑰花丛前,开始修剪花刺。
花店的日子缓慢而安静。
顾客很少,有时一整天只有一两个人进来。
周平学会了分辨花朵的情绪,百合花总是高傲地昂着头,雏菊喜欢成群结队地窃窃私语,而郁金香会在雨天缩成一团。
老妇人教他如何用不同颜色的丝带包装花束。
有一次,周平给一位客人包了一束康乃馨,系成了一个复杂的结,客人感动得哭了起来。
周平渐渐不再思考这些异常现象。
他的公寓里堆满了花店发的工资,贝壳,玻璃珠,纽扣,瓶盖,还有一些形状奇特的石头。
周平用它们支付房租,购买食物,奇怪的是,大部分商家都接受这些货币。
某个午后,周平坐在花店后门的小板凳上晒太阳。
他试图计算自己在这里工作了多久,但数字在脑海中不断变化。
周平发现自己思考的速度变慢了。
以前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想明白的事情,现在要花费好几分钟。
语言能力也在退化。
周平与老妇人的交流常常通过眼神和手势完成。
睡眠变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深沉。
周平常常一觉睡过整个白天,醒来时窗外己是黄昏。
梦境和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
有时他在梦中修剪花朵,醒来发现手指上真的有玫瑰刺的划痕。
有时他在花店工作,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场梦,却找不到醒来的方法。
每一朵花都会有自己的位置,就像一束花有99朵玫瑰,缺一朵都不会是完美的花束。
而周平如果是一朵花,那么在花束中他己经逐渐丧失了自己的位置。
有天晚上,周平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花。
他的根深深扎进泥土,茎秆笔首地伸向天空。
有人来采摘他,但他并不感到疼痛,反而有一种解脱的轻盈。
醒来时,窗外下着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每个漩涡里都有一个不同的世界。
周平躺在床上,听着雨声,不再试图理解这一切。
他的思绪像水中的墨汁一样缓慢扩散,最后与整个房间,整个花店,整个城市融为一体。
花店门上的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一串音符,像是某个遥远星球上的摇篮曲。
周平翻了个身,再次沉入梦乡。
……
晨光像掺了沙子的水,浑浊地泼洒在街道上。
街道两旁的店铺己经开始了日常的喧嚣。
左边面包店的扩音器循环播放着类似断续的摩尔斯电码
右边服装店的售货员正在热情招揽顾客,那些抑扬顿挫的语调在周平听来像是某种远古部族的咒语。
周平加快脚步,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沙沙声,这是唯一让他感到安心的声音,至少它听起来还像它应该有的样子。
路过一家电器行时,橱窗里二十多台电视机同时播放着不同节目,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朝他扑来。
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小女孩突然蹦到他面前。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周平后退一步,点点头算是回应。
……
花店里的寂静像一剂解药。
周平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浮着花粉和干草的味道。
老妇人正在给一束满天星喷水,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
周平蹲在花桶旁,手指拨弄着郁金香坚硬的花茎。
这些花还没完全开放,紧紧包裹的花瓣像一个个小拳头。
……
午休时,周平试图计算上午的销售额。
7乘以8等于多少?他皱起眉头,这个昨天还记得的答案今天突然变得遥不可及。
56?不对,那是7乘以...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一阵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周平猛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他哭了,甚至没有意识到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
傍晚关店时,周平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发呆。
夕阳透过橱窗把花店染成橘红色,那些花朵在光线中似乎变得更加鲜活。
他突然想起林小鱼曾经说过,红色郁金香代表热烈的爱意。
这个记忆像一颗流星,短暂地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又迅速坠入黑暗。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他,如果彻底遗忘过去的一切,是不是就能像本地人一样,毫无障碍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没有认知失调的痛苦,没有语言障碍的尴尬。
但紧接着,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遗忘意味着什么?
忘记乘法表,忘记诗歌,忘记林小鱼眼中流下的泪水,最后连忘记这个概念本身也会消失。
那样的话,周平和一头满足于食槽的猪有什么区别?
痛苦至少证明他还存在,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
那天之后,周平制定了一个严格的训练计划。
每天背诵乘法表,练习简单算术,回忆并记录过去的重要事件。
他像守着一座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小岛,不断加固着脆弱的堤坝。
有时候,记忆像调皮的孩子,躲藏在意识最隐蔽的角落,需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找回来
有时候,它们又像决堤的洪水,突然涌出,让周平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