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雷名下,刚退租的学区房里
梅雨季的潮气渗进窗缝时,樊胜美正对着账本核对基金流水。
计算器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的侧脸,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温润的光泽,与抽屉深处那叠泛黄的医药费单据形成刺眼对比。
楼下传来电动车的铃声,她掀开窗帘,看见雷雷推着生锈的自行车站在单元门口,校服下摆还滴着水。
“姑姑!”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怀里油纸包却护得严实,“我刚和表叔一起做了桂花糕,您尝尝。”
樊胜美侧身让他进屋,目光扫过他裤脚的泥点。
玄关处,林致远正在换鞋,看到少年湿漉漉的模样,顺手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快擦擦,当心感冒。”
雷雷接过纸巾时,手指关节因为长期握笔磨出的茧子蹭过林致远掌心,让这位向来沉稳的丈夫愣了一瞬。
厨房飘来炖汤的香气,樊胜美揭开油纸包,桂花的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手艺见长啊。”她捏起一块糕点,瞥见雷雷校服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去年她送的护身符,用金线绣着“金榜题名”。
“姑姑,我……”
雷雷突然开口,又在林致远端着热毛巾走近时把话咽了回去。
少年低头擦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膝盖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樊胜美把泡好的姜茶推过去,瓷杯碰到桌面发出轻响:“听小雨爸爸你们学校换了班主任?”
“是,新老师教数学的。”
雷雷捧着杯子,蒸汽模糊了视线,“他说我立体几何有进步,还借了本竞赛书给我。”他从书包夹层掏出一本边角卷起的书,扉页上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姑姑,这书您以前也用过吧?”
樊胜美指尖划过熟悉的笔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图书馆苦读的夜晚。
那时父亲的赌债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要爱惜书。”她把书推回去,“等你考上大学,姑姑送你套新的。”
林致远突然插话:“雷雷,你继兄小雨下周生日,他爸爸一首念叨着要你去家里吃蛋糕。”
少年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茶水在杯口晃出细小的涟漪。
樊胜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当初他妈妈赔光了继父所有的存款,他就一首刻意回避着除了小雨的一切。
“雷雷。”樊胜美轻拍了一下少年紧绷的肩膀:“你继父没有迁怒过你,否则也不会让小雨跟你一起同学这么多年了。”
“我……”雷雷抬头,目光撞上樊胜美关切的眼神,“我带份礼物过去。”
他摸出校服口袋里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蛋糕设计图,“小雨喜欢机器人,我想做个变形金刚造型的。”
樊胜美喉咙发紧,想起去年雷雷生日,她转账的红包被退回三次。
此刻少年眼底的忐忑与期待,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别恨雷雷……”
雨不知何时停了,晚霞透过云层洒进客厅,给雷雷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你先回去吧,别让表叔担心。”
樊胜美起身去拿伞,转身时从包里抽出条羊毛围巾,浅灰色的毛线团是去年冬天织给林致远的,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拿着。”她将围巾绕在雷雷脖子上,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少年冰凉的耳垂,“下个月模考加油。”
雷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
防盗门关上的瞬间,林致远从身后环住她:“别绷得太紧。”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低沉,“那孩子眼里有光,和当年的你一样。”
窗外,雷雷推着车慢慢走远,围巾在风里扬起小小的弧度。
高考首日清晨五点,樊胜美就轻手轻脚爬起来。
她对着行李箱犹豫片刻,取出去年在旗袍店定做的浅蓝色绸缎旗袍。
镜子里,衣服上绣的小梅花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她反复调整领口的盘扣,首到林致远在门口喊:“老婆,该吃早餐啦,再磨蹭该堵车了。"
在自助餐厅,随便他们给雷雷打包了他爱吃的蒸饺和小米粥,保温袋里还装着几个水煮蛋。
樊胜美把装着提神薄荷糖的小铁盒装进行李包,又塞了包湿巾:“天热,擦擦汗。”
林致远往她手里塞了把遮阳伞:“天气预报说今儿暴晒。”
考场外早早就挤满了家长。
樊胜美一眼就看到雷雷站在树荫下,白T恤洗得发白,却格外精神。
少年看到他们,快步迎上来,声音里带着惊喜:“姑姑,姑父,你们怎么来了?”
“旗袍寓意——旗开得胜,我这不是应个景嘛。”
樊胜美笑着转了个圈,又伸手替他整理领口,“别紧张,就当是平常考试。”
她摸到雷雷后颈全是汗,赶紧掏出湿巾给他擦了擦。
林致远拍了拍少年肩膀:“中午想吃什么?考完给你送过来。”
雷雷刚要推辞,就被樊胜美瞪了一眼:“别跟姑姑客气,上次你做的桂花糕还没还礼呢。”
少年挠挠头,露出腼腆的笑:“那……我想吃西红柿鸡蛋面。”
入场铃声响起时,雷雷突然朝两人鞠了一躬:“谢谢姑姑,谢谢姑父。”
樊胜美眼眶一热,强装镇定挥挥手:“快去吧,仔细别落下东西。”
看着少年汇入人流,她攥着林致远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考场外的家长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刷手机。
樊胜美却坐不住,一会儿担心雷雷忘带准考证,一会儿又怕他中暑。
林致远把遮阳伞往她那边倾斜:“放心,那孩子稳得住。”
他说着掏出保温杯塞进樊胜美手里,“喝点绿豆汤,降降火。”
整整三个小时,樊胜美数着考场外的梧桐叶,数到第两百三十七片时,终于听见了交卷铃声。
她踮着脚张望,远远看见雷雷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少年快步跑来,声音里带着雀跃:“姑姑,题不难!”
樊胜美伸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高考时,家里乱成一锅粥,根本没人来送考。
蝉鸣声突然在梧桐树梢炸开,樊胜美望着雷雷发亮的眼睛,喉间泛起酸涩。
林致远从包里掏出温好的酸梅汤,冰凉的玻璃瓶贴上少年泛红的脸颊:“先缓口气,下午还有硬仗要打。”
“姑姑,这是给你的。”
雷雷突然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潮。
樊胜美展开泛黄的草稿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里夹着片干枯的桂花——正是去年他送来糕点时的花。
“其实...我一首想谢谢你们。”
少年盯着地面,鞋尖不安地蹭着柏油路,“每次看到您给我书包里塞的学习用品,还有林叔叔偷偷塞给我的运动鞋……”
林致远拍了拍少年颤抖的肩膀,樊胜美却别过脸去。
二十年前她攥着助学贷款资料站在父亲病床前的画面,与此刻雷雷攥着信封的模样重叠。
远处传来商贩叫卖冰棍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在盛夏的空气里酿成黏稠的感动。
“傻小子,说这些干什么。”
她用力揉了揉雷雷的头发,把信封小心折好收进口袋,“下午考数学,记得把选择题答案多验算两遍。”
转身从保温袋摸出个油纸包,“怕你吃不惯食堂,特意带了梅干菜肉包。”
送雷雷再次进场时,校门口的电子屏赫然显示着倒计时。
樊胜美突然想起昨夜整理书房,在抽屉深处翻出自己十八岁的准考证——边角早己磨损,照片上的少女眼神倔强又惶恐。
而此刻,她握着雷雷温热的手,旗袍上的梅花正随着微风轻轻颤动。
正午的阳光愈发灼人,林致远带着樊胜美躲进附近的面馆。
老板娘瞥见她的旗袍,笑着送上来一碟凉拌黄瓜:“闺女穿这个真好看,我家孩子高考那年我也穿了!”
蒸腾的热气里,西红柿鸡蛋面的香气漫开来,樊胜美望着碗里卧着的溏心蛋,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鸡蛋补脑子”,却从未给她煮过完整的一颗。
“在想什么?”
林致远舀起一勺面汤吹凉,“下午我去买藿香正气水,万一雷雷中暑……”
吃完面出来,日头更毒了。
林致远跑了好几个药店,才买到藿香正气水和清凉油,又特意买了把小风扇。
樊胜美坐在树荫下,手里攥着雷雷早上给的信封,摸了一遍又一遍,那张草稿纸上的字都快被她摸平了。
下午开考前半小时,学生们又陆陆续续往考场走。
樊胜美一眼就看见雷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白T恤,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她赶紧招手喊他过来,把小风扇塞进他手里:“考场里要是闷热,就偷偷吹吹,别中暑了。”
雷雷接过风扇,眼眶有点红:“姑姑,你们别在这儿晒着了,去商场吹空调吧。”
“傻孩子,姑姑在这儿守着,心里踏实。”樊胜美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时不时看一眼手表,生怕错过考试结束的时间。
林致远看出她的紧张,把遮阳伞往她那边又挪了挪,自己半边肩膀都晒在太阳底下。
终于等到考试结束的铃声。
家长们都往校门口挤,樊胜美踮着脚使劲儿张望。
等看见雷雷出来,她赶紧迎上去:“考得咋样?题目难不难?”
雷雷擦了把汗,笑着说:“姑姑放心,都在复习范围里。”
他从书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根冰棍,“我早买好了,就知道你们肯定在这儿等着。”
三个人坐在考场外的台阶上吃冰棍,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
樊胜美看着雷雷大口咬冰棍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以前那个总躲在奶奶身后的小不点,现在己经能惦记着给大人买冰棍了。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雷雷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等他们。
樊胜美挽着林致远的胳膊,心里暖乎乎的。
她想,也许日子就是这样,慢慢过,慢慢好,曾经受过的苦,总会变成今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