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第三声刚落,郓城县衙的角门便被拍得山响。
小福举着灯笼跑进来时,灯笼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映得他额头的汗珠发亮:"大人!
张都头的快马到了,城南乱葬岗发现具男尸,身上带着高侍郎府的腰牌!"
李慕白正用茶盏温着苏锦年方才落下的茉莉花瓣,闻言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他接过张都头随信送来的腰牌,铜质牌面刻着"高府"二字,边缘却有新刮的毛茬——分明是照着旧样新铸的。
"苏娘子,劳烦你带赵捕头去现场。"他将腰牌抛给站在廊下的苏锦年,后者伸手接住时,指尖掠过他掌心练火铳磨出的薄茧,"仵作带全套验尸工具,重点看死者指甲里的泥,后颈有没有指痕。"
苏锦年歪头一笑,发间茉莉颤了颤:"大人是要找这具尸体的'活证人'?"
"高侍郎急着往我身上泼脏水,总得有个由头。"李慕白扯了扯官袍下摆,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日头,"去罢,记得让张都头把乱葬岗的守夜人一并带回来——深更半夜能发现尸体的,未必是巧合。"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李慕白才展开张天佑的信笺。
信上八个字"夜猫子进宅,耗子搬家"墨迹未干,还带着驿站特有的松烟墨香。
他将信笺投进炭盆,看着火星子舔过"耗子"二字,嘴角勾起半分冷笑——高远山的后手,终究还是来了。
戌时三刻,苏锦年掀帘进来时,发间茉莉己换成沾着露水的栀子。
她将验尸单拍在案上,纸页上墨迹未干:"死者是城南米行的账房,上个月才被辞退。
指甲里的泥掺着朱砂,后颈有三指宽的淤痕——像是被人用带朱砂的手套捂晕后勒死的。"
"朱砂?"李慕白着茶盏边缘,"高府上个月刚从西域进了批朱砂,说是要给新盖的别院刷红墙。"
苏锦年从袖中摸出块染着朱砂的粗布:"守夜人说,他是被个穿玄色短打的汉子塞了五两银子,才去'发现'尸体的。
这布片是那汉子跑的时候扯在荆棘丛里的。"她指尖轻点粗布边缘的金线锁边,"高府家奴的制式。"
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李慕白忽然笑了:"看来高侍郎等不及要坐实我'草菅人命'的罪名了——明日早衙,这具尸体怕是要被抬到州府门口。"
"那大人打算如何?"
"不急。"李慕白起身推开后窗,晚风卷着县衙后巷的酒香扑进来,"真正的大戏,在今夜。"
果然,子时刚过,张天佑的暗卫便翻进县衙后院。
少年人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青稚,将密报塞进李慕白手里时,掌心全是汗:"驿站新来的马夫是高府的线人,方才见他骑快马往汴京方向去了。
小人跟到城郊破庙,听到他们说...说高侍郎今夜要召陈元礼陈大人议事。"
李慕白展开密报,烛火映得纸页发亮。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高远山近期联络的官员名单,最末一行用朱砂圈着"工部尚书陈元礼"六个字。
"陈元礼?"苏锦年凑过来看,指尖点着名字,"那老匹夫最是惜命,去年黄河水患,他为躲巡河差使装病躺了三个月。"她眼尾微挑,"大人若是能让他觉得跟着高侍郎会掉脑袋...说不定能反水。"
李慕白的指节在案几上敲出轻响。
他转身走向书斋暗格,取出个檀木匣,匣中铺着层鹅黄绸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几卷羊皮纸——正是前日签到系统奖励的《机关城设计图》。
图纸边角泛着暗金,上面的榫卯结构连他这个现代工科毕业生都看得心颤。
"苏娘子,你说若是有人拿着这份图纸,伪造份'刺客名单',把陈大人列成头号目标..."他抽出最上面一卷图纸,对着烛火晃了晃,"再让人透风说,这名单是从高府暗卫手里截获的?"
苏锦年眼睛亮了:"好手段!
机关城图纸上的机关暗桩,正好能当'刺客行刺路线'的佐证。
陈大人见了,怕是要吓出半条命。"
两人首忙到寅时三刻。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县衙飞檐时,李慕白将伪造的"刺客名单"塞进个青竹匣,匣底压着半块碎玉——千机阁特有的联络信物。
"让千机阁的人把这匣子送到陈府后门,就说'夜猫子要吃耗子,耗子得找新窝'。"他将玉牌递给苏锦年,"记得让送匣子的人穿玄色短打,沾点朱砂。"
苏锦年接过玉牌时,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掐:"大人这是要把高府的痕迹,往陈大人眼前送?"
"他若真惜命,自会想明白——高侍郎能给他朱砂,也能给他白绫。"
次日卯时,陈府的门房便敲开了县衙侧门。
来的是陈元礼最得用的老管家,腰牌上还沾着晨露:"我家老爷有请李大人,说...说有要事相商。"
李慕白跟着老管家进陈府时,正撞见陈元礼在偏厅来回踱步。
六十岁的老尚书发冠歪着,官服前襟沾着茶渍,见了他便扑过来抓住衣袖:"李大人,那...那刺客名单可是真的?"
"陈大人说的是哪份名单?"李慕白垂眼盯着对方发颤的手指,"昨日倒是有暗卫来报,说高侍郎府的暗桩在传什么'清君侧'的名单。"他顿了顿,"不过暗卫还说...高侍郎最近总跟人提'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陈元礼的脸瞬间煞白,"他...他要拿我当替罪羊?"
"陈大人想想,高侍郎这些年贪的河工款,您可是签过字的。"李慕白压低声音,"前儿刘中丞查账,己经查到济州段的石料款了。
若是有人能把罪名全推到个'畏罪自杀'的替身上..."
陈元礼突然踉跄两步,扶住椅背才站稳。
他盯着案上的青竹匣看了半晌,忽然一拍桌案:"李大人!
刘某这就把高侍郎这些年私吞的营造司账册送来!
只要能保我全家平安,要什么证据我都给!"
与此同时,汴京某处深宅大院里,高远山将茶盏重重砸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跪在地上的家奴脸上,划出血痕:"废物!
陈大人的马车今早去了县衙?"
"是...是。"家奴缩着脖子,"小的还听说,陈府的马车往都察院送了三箱账册。"
高远山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转身抓起案上的密报,上面清楚楚写着"陈元礼倒戈"五个字。
正发狠时,门外突然传来通传:"大人,户部王侍郎说今日染了风寒,不能来赴约了。"
"兵部的周大人也递了帖子,说要告假回乡省亲。"
高远山只觉喉头腥甜。
他跌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渐沉的日头,终于明白李慕白那招"借刀杀人"有多狠——陈元礼这根主心骨一倒,剩下的官员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老狐狸?
当晚,张天佑的信鸽扑棱棱落在县衙后窗。
李慕白捏开鸽腿上的竹筒,里面的纸笺还带着体温:"高贼孤注一掷,今夜子时刺杀刘中丞。"
"苏娘子!"他对着外间喊了一嗓子,"去千机阁调二十个暗桩,守在刘府后巷的槐树、茶楼二楼和街角酒坊。
赵捕头!
带巡城卫在刘府前门装醉,听见动静就往里冲!"
苏锦年从里间转出来,腰间多了柄淬毒的柳叶刀:"大人就这么确定高贼会走后巷?"
"他派来的暗卫是漠北的狼骑,最擅长绕后突袭。"李慕白将火铳塞进她手里,"后巷第三棵槐树下有我前日埋下的机关弩,你带着千机阁的人守在那,等他们踩中绊马索就动手。"
苏锦年接过火铳时,指尖擦过他手背的薄茧。
她忽然踮脚,将朵新摘的茉莉别在他鬓边:"大人总说算无遗策,今夜我倒要看看,是高贼的刀快,还是你的机关快。"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李慕白转身走向书斋。
烛火映着墙上的郓城地图,他执起朱笔,在刘府后巷画了个圈,又在街角酒坊点了个点。
更漏声从窗外传来,一声,两声,三声...
夜色渐深时,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
风卷着茉莉香掠过鼻尖,他伸手接住落在窗台上的花瓣,指腹着花瓣上的露水——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夜色更深时,书斋烛火己换过三盏。
李慕白执朱笔的手悬在郓城地图上方,笔尖在刘府后巷那个红圈上轻点两下,忽闻身后珠钗轻响——苏锦年掀帘进来时,鬓边那朵茉莉己沾了夜露,发梢还凝着几点星子似的水痕。
"大人倒像能掐会算的神仙。"她将柳叶刀往案上一搁,金属与木桌相碰发出清响,"方才在酒坊二楼往下看,那几个穿玄色短打的刺客刚摸到后巷,就被绊马索掀翻了三个。
要不是我拦着,赵捕头的巡城卫都要冲进去抢功了。"说着她伸手拨了拨烛芯,火光腾地窜高,映得她眼底似有星火流转,"不过我问的是..."她忽然收了笑意,指尖叩了叩案上那卷《机关城设计图》,"若高贼真豁出命来反扑,你拿什么兜底?"
李慕白放下朱笔,转身时官袍下摆扫过案角的茶盏。
他伸手将苏锦年鬓边沾露的茉莉别正,指腹掠过她耳后那枚千机阁特有的银蝶坠子:"苏娘子可记得前日张天佑送来的密报?"不等她答,又指向墙上地图,"济州到汴京的驿道,我让千机阁在每个驿站都安了暗桩。
高贼派去刺杀刘中丞的暗卫,半数是他从漠北养的死士——可他忘了,漠北马队过黄河时要换船,船家是我救过的老船户。"
他从袖中摸出半块染血的青玉佩,正是方才暗卫被擒时从身上搜出的:"这是高府私印的调兵符。
等刘中丞明日上朝,我让人把这符和陈元礼交的账册一并呈给陛下——贪墨河工款、私养死士、伪造腰牌构陷同僚...哪一条都够他掉脑袋。"
苏锦年忽然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胸口:"原来大人早把网撒到黄河边上了。
那方才在刘府后巷布的机关弩,不过是钓他最后一口气的饵?"
"高贼现在是惊弓之鸟。"李慕白取过案上的火铳,擦去枪管上的薄尘,"他越急着反扑,破绽就越多。
等他的死士全折在刘府,我再让人把他私通北辽的密信送到都察院..."他抬眼时目光如刃,"到那时,莫说他一个刑部侍郎,就是他背后的靠山,也得脱层皮。"
窗外更漏传来第五声。
苏锦年忽然侧耳,远处传来两声犬吠,音色里带着些不寻常的警惕。
她伸手按住腰间的柳叶刀,眉梢微挑:"看来高贼的'最后一口气',比我们想得更快。"
李慕白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却有几缕若有若无的腥风卷着槐花香飘来——那是刀锋出鞘时特有的冷冽。
他将火铳塞进苏锦年手里,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去后巷守着,等他们踩中第三道绊马索,就鸣锣。"
苏锦年转身时,发间茉莉落了一朵在案上。
李慕白拾起花瓣,望着它在烛火中蜷成金红色的蝶,忽然低笑出声。
更漏声里,他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正沿着青石板路,往刘府后巷的方向,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