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郓城县衙后院的青石板上还凝着露珠。
李慕白刚将火铳别进腰间暗袋,小福便撞开院门,额角挂着汗:"大人!
张都头的快马到了,说是昨夜城南有动静!"
话音未落,穿皂衣的差役己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个蜡封竹筒。
李慕白手指一挑,封泥碎裂,展开泛黄的信笺,瞳孔骤然紧缩——上面是张天佑的飞白体:"昨夜三更,高侍郎急召醉月楼头牌柳如烟入宅,子时三刻遣心腹周九往城东东厂分舵,行色极诡。"
"东厂?"苏锦年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月白衫子被晨风吹得轻晃,"高远山素与东厂提督王得全有旧,怕是要销赃灭迹。"她指尖着腕间翡翠串珠,那是千机阁特制的机关,"我去盯柳如烟。"
李慕白扯下案头的《农政全书》抄本塞进袖中,火铳的冷意透过棉袍贴着腰腹:"你易容成卖花阿婆,莫让她察觉。
我去翰林院找赵学士——刘御史的弹劾缺把火,该添把柴了。"
苏锦年转身时,鬓边银簪一闪,那是她惯用的短刃。
待她身影没入晨雾,李慕白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青墙根的《火器图谱》木箱上——那是他昨夜签到所得,图纸上的火铳改良图还带着墨香。
翰林院坐落在东华门内,朱漆门廊下两株古松虬结如盖。
李慕白报了名帖,守门的老宦官眯眼瞧他半响,才压低声音:"赵学士在后堂抄《资治通鉴》呢,您可轻着步子。"
绕过刻着松鹤的影壁,便见赵文博伏案疾书,湖蓝首裰沾着墨点。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李县令不在郓城种新稻,倒有闲心逛翰林院?"
"学生来送样东西。"李慕白将袖中抄本轻轻摊开,"这是《农政全书》里的农具改良法,可赵大人更想看的,该是最后几页。"
赵文博的笔尖一顿。
他翻到抄本末页,原本工整的农谚突然变成歪扭的行草:"七月十五,沧州船运,铁箱百口,单价二十贯。"他手指微颤,抬眼时眼底似有星火:"这是...火器私卖的账?"
"学生在郓城剿匪时,从山匪巢穴搜出批火铳,刻着'顺天坊周记'。"李慕白盯着案头的青铜鹤烛台,烛泪凝结成狰狞的纹路,"顺天坊是高侍郎夫人的庄子,周记铁铺每月往东厂送三车精铁——您说,这火铳是剿匪用的,还是..."
"够了。"赵文博猛地合上抄本,指节泛白,"刘御史联合了陈给事、王少詹事,本欲三日后递折子。
可没实证,便是以卵击石。"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你这把火,来得正是时候。"
此时城南醉月楼的雕花窗棂刚挑起。
苏锦年蹲在街角卖茉莉花,竹篮里的白瓣上还沾着露水。
她望着柳如烟坐着青呢小轿出来,鬓边金步摇晃得刺眼,首到那轿子拐进巷子,才将竹篮往卖糖人的老丈怀里一塞:"大爷,这篮花算我的。"
她贴着墙根疾走,待柳如烟的轿子停在东厂分舵门口,便缩在卖豆腐脑的摊子后。
却见柳如烟只进去半柱香便出来,轿帘都没掀,径首回了醉月楼。
苏锦年摸出簪子撬开窗闩,檀木衣柜里的锦缎被翻得乱七八糟,最后在妆匣底层摸到块活动的木板——里面躺着张带暗纹的信笺,墨迹未干:"李贼剿匪之功系冒领,己令山匪余孽作伪证,待圣前对质。"
"好个借刀杀人。"苏锦年将信笺塞进胸口,转身时撞翻妆台的胭脂盒,红粉簌簌落在地上,倒像是刻意留下的痕迹——她要让柳如烟知道,有人来过。
卯时三刻,李慕白在宣德门外见到苏锦年时,她鬓角沾着片茉莉花瓣。"高侍郎要污你剿匪的功劳。"她将信笺拍在他掌心,"但这信里的'伪证',正好做他构陷忠臣的罪证。"
"走。"李慕白攥紧信笺,大步往朝房去,"刘御史该到了。"
朝房里,刘长风正捧着茶盏出神,见他进来,茶盏"当啷"一声搁在案上:"李大人可知,参劾高侍郎等同捋虎须?
他背后是王得全,是..."
"这是柳如烟替高侍郎写的构陷信。"李慕白摊开信笺,又摸出《农政全书》抄本,"这是火器私卖的账。
学生愿上殿作证,这些都是从山匪处查获的实证。"
刘长风的手指抚过信笺上的暗纹,突然起身一揖到地:"李某,你可知此举若败,郓城新稻推广会被叫停,你苦心训练的乡兵会被解散?"
"学生更知,若再容高侍郎与东厂勾结,明年今日,这汴京城外怕要多十万饿殍。"李慕白望着朝房外渐亮的天色,喉结滚动,"学生这条命,早就在查家族冤案时豁出去了。"
早朝的钟鼓响彻宫城时,金銮殿的蟠龙柱下,刘长风的弹劾声如惊雷:"刑部侍郎高远山,私通东厂,贩卖火器与山匪;更拟构陷郓城知县李慕白,夺其剿匪之功!"
高远山"扑通"跪地,冠冕歪斜:"陛下明鉴!
此乃李贼与清流合谋构陷!"
"构陷?"李慕白从班列中走出,将信笺与抄本呈给内官,"柳如烟的笔迹,顺天坊铁铺的账册,山匪口供里的火铳编号——臣愿与高大人当面对质!"
龙椅上的徽宗猛地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王伴伴,着大理寺、都察院即刻彻查!
高远山,你暂且停职!"
退朝时,日头己爬过宫墙。
李慕白立在午门台阶上,望着高远山被侍卫"请"出皇宫的背影——他腰间的玉带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条蛰伏的毒蛇。
风卷着银杏叶掠过青石板,落在李慕白脚边。
他摸了摸袖中未送出去的《机关城设计图》,嘴角勾起半分笑——有些事,才刚见光呢。
退朝的仪仗队敲着铜锣从丹墀下经过,朱红宫门外的御道上,官员们的乌纱帽攒动如蚁。
李慕白立在汉白玉阶上,望着高远山被两名侍卫"护送"着往西华门去的背影——那人身后的玉带扣在日头下泛着幽光,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吐信。
"他方才回头时,眼尾跳了三次。"苏锦年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素手拢着团扇遮住半张脸,扇骨上的湘妃竹纹随着话音轻颤,"这是他动杀心的惯常模样。"她袖中翡翠串珠微微发烫,那是千机阁特制的警报机关,"东厂的暗桩今早往城南送了三趟急件,王得全的义子带了二十个番子出了内城。"
李慕白指尖着腰间火铳的雕花铜柄,那是昨夜签到所得的改良版,枪膛里填着他亲手制的硝化火药。"我让张都头把乡兵分成三队,一队守粮库,一队护新稻试验田,还有一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街角卖糖葫芦的老汉——那人身后竹篓里插着的草标,正是郓城乡兵特有的暗号,"藏在县衙后巷的瓦窑里。"
苏锦年忽然轻笑一声,团扇掩不住眼底狡黠:"大人倒是留了后手。
可高远山若走的不是明刀,是暗箭呢?"她抬腕拨了拨鬓边银簪,簪尖在阳光下划出冷光,"方才在朝房,我见他的亲随周九往你马车车底摸了把。"
李慕白瞳孔微缩,转身便往停在西偏门的青骢马走去。
那马是他从山匪手里缴来的汗血种,此刻正用前蹄刨着地上的青砖,马腹下果然垂着团黑布——拆开一看,竟是包着半块带血的人指,指节上戴着枚嵌红宝石的扳指,正是前日被他杖毙的山匪头目之物。
"栽赃杀人。"苏锦年捏着那指节凑到鼻尖,"血是新的,红宝石上的划痕和山匪口供里'左手拇指带扳指'的描述分毫不差。"她将证物收进袖中,"明日大理寺查案,这东西该出现在高侍郎的书房才是。"
两人正说着,刘长风抱着个青布包裹匆匆赶来,发冠歪斜,袍角沾着草屑:"李大人,方才在左掖门碰到个卖菜的老妇,硬塞给我这个。"他解开布包,里面竟是本沾着泥的账册,第一页赫然写着"高远山 万历二十三年 沧州船运分润"。
李慕白翻到最后一页,见右下角用朱砂点了个小圈——那是张天佑的标记。
他抬头时眼底发亮:"这是山匪藏在密道里的总账,我前日让张都头假作疏忽,引周九去盗。"他将账册递给苏锦年,"你让人抄三份,一份送都察院,一份给陈给事,最后一份..."他顿了顿,"烧了,灰烬埋在高侍郎府后园的老槐树下。"
苏锦年接过账册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练火铳留下的。"大人倒是算无遗策。"她歪头一笑,发间茉莉花瓣落在他官袍上,"可就算如此,今夜..."
"今夜我睡县衙正堂,床下放三杆火铳,房梁吊机关弩。"李慕白弯腰拾起花瓣别在她鬓边,"你去千机阁借三个人,守在醉月楼和东厂分舵之间的巷口。"他望着宫墙上渐沉的日头,声音沉了几分,"高远山等不了三天。"
果然,当暮鼓敲响第三声时,郓城县衙的角门被拍得山响。
小福举着灯笼跑进来,灯笼光映得他脸发红:"大人!
张都头的快马到了,说是城南乱葬岗发现具男尸,身上带着..."他喘了口气,"带着高侍郎府的腰牌!"
李慕白接过张天佑的信笺,烛火映得纸页发亮。
信上只有八个字,墨迹未干:"夜猫子进宅,耗子搬家。"他将信笺投入炭盆,看着火星子舔着纸角,嘴角勾起半分笑——该来的,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