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柱掀开门帘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将案头的供状吹得哗啦作响。
他粗声粗气地抱拳:"大人找属下?"
李慕白抬眼,见这黑铁塔般的火铳队长腰间还别着半块芝麻糖——定是方才路过街角阿婆的糖摊顺的。
他唇角微勾,指了指下首的木凳:"坐,今日叫你们来,是要商量怎么把陈世昌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苏锦年不知何时己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枚鎏金护甲,闻言轻笑:"大人可是要学那庖丁解牛?"
"正是。"李慕白将案上两叠卷宗推到中间,一叠封皮沾着酒渍,另一叠压着半枚朱红印泥,"一叠是陈世昌这些年贪的粮款,另一叠......"他敲了敲酒渍那叠,"是他勾结盐商私贩官盐的账册。"
刘铁柱凑过去,大掌一拍:"奶奶的!
难怪去年郓城发洪灾,州府拨的三千石赈灾粮到咱们这儿只剩八百石——合着都填了这老匹夫的窟窿!"
"但光有账册不够。"苏锦年收了护甲,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得有人证。
我让小翠扮成淮北盐商,昨日在醉仙楼请陈世昌的张师爷吃花酒。
那老东西喝到第三坛女儿红,舌头都捋不首了,把陈世昌如何让他改账、如何收盐商五千两好处费的事全抖了,最后还按了指印。"她晃了晃那张纸,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暗红指印像朵绽开的血花。
李慕白接过供状,指腹抚过张师爷歪歪扭扭的字迹,眼底寒芒一闪:"好,这是把刀。"他转向刘铁柱,"铁柱,明日卯时三刻,你带火铳队去城南仓库——陈世昌上个月以修河工名义征的五千石粮食,我让人查过,根本没运去河道,全堆在城南破庙里。
你带人开仓,把粮食分给城西那些吃树皮的百姓。"
"得嘞!"刘铁柱蹭地站起来,腰间芝麻糖啪嗒掉在地上,"属下这就去点人!"
"慢着。"李慕白叫住他,"开仓时让王里正带着百姓来,要让他们亲眼看见粮食从哪来的。
另外......"他从袖中摸出份新写的告示,"把这贴满城门——今年贫困农户赋税全免,秋后我带人修通全县的泥路。"
苏锦年挑眉:"大人这是要收民心?"
"民心是秤砣。"李慕白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陈世昌能压我一时,压不住天下人。"
三日后,郓城城门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刘铁柱踹开城南破庙的破门时,粮袋上"济州府"的朱印刺得人眼睛生疼。
王里正颤巍巍捧起一把米,老泪纵横:"老天爷啊,原来咱们的救命粮在这儿捂着!"
"李大人说了!"火铳队的小伍举着铜锣大喊,"这些粮全分!
一家五口分一石,孤儿寡母多分半石!"
人群炸了锅。
有白发老妇跪在地上给李慕白的官轿方向磕头,有孩童举着米袋满街跑,连从前总说"县令嫩得很"的王员外都捋着胡子感慨:"李大人这手,比那陈知州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同一天,李文博的快马冲进郓城。
他掀着滚满尘土的官袍冲进县衙,手里举着明黄圣旨:"李大人!
陛下看了你的《郓城新政疏》,特赐'贤能县令'金印,黄金百两!"
金印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李慕白接过来时,指节微微发颤。
他想起初到郓城时,衙役们连笔墨都要凑钱买;想起冬夜里百姓缩在漏风的破屋里,孩子的哭声能穿透整条街......如今,他终于有了能让这方土地真正"活"过来的底气。
消息传到济州知州府时,陈世昌正捏着茶盏听戏。
茶盏"咔"地裂开道缝,热茶泼在锦缎官服上,他却恍若未觉,盯着下人们呈上来的密报:"郓城百姓堵着城门喊'李青天'?
连王员外都送了'德润一方'的匾?"
"大人,那供状......"师爷战战兢兢递上张纸。
陈世昌一把夺过,看了两行便撕得粉碎:"废物!
张师爷的酒话也能当证据?"他突然抄起桌上的汝窑瓷瓶砸向墙角,"那姓李的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接东厂这招!"
五日后,东厂的黑底飞鱼旗卷着腥风冲进郓城。
为首的千户马雄生着鹰钩鼻,眼里闪着淬毒的光:"奉厂公令,查郓城火器图纸泄露案。"他扫过目眦欲裂的刘铁柱,"听说李县令有支火铳队?
那图纸,不会是从你这儿漏出去的吧?"
李慕白站在台阶上,乌木官印在腰间坠得稳稳的。
他望着马雄身后跟着的几个东厂番子,突然笑了:"马千户来得巧。"他冲苏锦年使了个眼色,后者从袖中摸出个檀木匣,"这是上个月末我让人呈给兵部的《火器改良图》,有兵部的收讫印。
至于泄露......"他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陈世昌家仆,"倒要查查,是谁半夜翻了我的书房。"
马雄的鹰钩鼻抽了抽,突然甩袖:"查!三天内,我要见结果!"
是夜,郓城县衙的庭院里,李慕白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风穿过廊下的铜铃,丁零当啷的响声里,他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摸出腰间的乌木官印,指腹轻轻着"郓城县令"西个字。
月光落在印纽的貔貅上,泛着冷冽的光。
"陈知州,东厂。"他低声呢喃,"你们以为这是杀招?"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院角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树影里,一道窈窕身影闪过,是苏锦年的绣鞋角。
李慕白望着月亮,嘴角慢慢扬起。
他知道,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夜风裹着槐花香漫进庭院,铜铃在廊下撞出细碎的响。
李慕白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指节因握得太紧泛出青白——这是他今日第三次腰间的乌木官印。
自陈世昌勾来东厂,他便总想起初到郓城那日:破漏的县衙里,老衙役蹲在门槛上啃冷馍,见他来只斜眼一瞟,说"新来的?
县太爷的椅子可坐不稳当"。
"大人?"苏锦年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花瓣,惊碎了他的思绪。
她不知何时己立在槐树下,月白绣樱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湖蓝襦裙,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倒像是把月光串成了链子。
李慕白抬眼,见她指尖正无意识着鎏金护甲——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前日在醉仙楼,她也是这样转着护甲,把张师爷灌得烂醉如泥。
他放下茶盏,瓷底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越的响:"锦年可是在怕?"
"怕倒不至于。"苏锦年走到石凳旁坐下,裙角扫过他的皂色官靴,"只是东厂的人...他们要查火器图纸,可那图纸分明是您上月签到时..."她突然顿住,目光扫过西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是您从系统里得来的《火器改良图》。
若被他们看出蹊跷..."
李慕白屈指叩了叩石桌,石面立刻浮出个浅白的印子——这是他每日晨练内劲时留下的痕迹。"昨日寅时三刻,我在县衙后堂签到。"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金石般的分量,"系统给了本《宋代火器考》,里面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军器监的造铳流程。
我让人连夜抄了份,今早让王里正的孙子混在说书人堆里念。"
苏锦年眼波流转,忽然笑出声:"怪不得方才在城门口,听见老秀才拍着大腿说'原来我大宋早有此等神技',合着是您布的局。"她指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那东厂要查泄露,查到最后只会发现...这图纸本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倒是他们惊动地方,坏了圣朝良吏的清誉。"
"不止如此。"李慕白从袖中摸出个羊皮小卷,借着月光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算筹数字,"今早李文博送来密信,说陛下看了《郓城新政疏》后,让三司把我报的火器改良案批成了'前朝遗典复原'。
马雄若敢硬查,便是质疑圣裁。"他将小卷重新收好,放进贴胸的暗袋,"至于陈世昌..."
"他派来翻书房的家仆,昨晚在城西赌坊输光了银子。"苏锦年的护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让小翠给他灌了点迷魂汤,现在正跪在土地庙前哭着招认'受人指使行窃'呢。
等东厂拿到供词..."
"等东厂拿到供词,陈世昌便是那推出来的替罪羊。"李慕白接过话头,眼底泛起锐光,"他以为借东厂之手能扳倒我,却不知这把刀早被我磨得转了方向。"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尾音还没散,便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锦年侧耳听了听,嘴角勾起抹促狭的笑:"是马雄的人。
方才我让门房给他们指了东跨院的偏房,现在怕是正翻着去年的旧账册呢。"
李慕白望着槐树影里晃动的灯笼光,突然伸手替苏锦年拢了拢披风。
夜风卷着槐叶掠过两人身侧,他的声音混在叶声里,却清晰得像晨钟:"你我脚下踩着的,是郓城百姓的民心。
他们要查便查,要搜便搜——等他们翻遍十八间屋子,就会明白...真正的'火器图纸',从来不在纸页上。"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东厂番子的骂声:"这破账本有什么好看的!
去后堂!"接着是重物被推倒的闷响,显然是踢翻了案几。
苏锦年皱了皱眉,正欲起身,却被李慕白按住手腕。
他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珍珠,低笑一声:"让他们搜。
等明日天亮,你且看——"
他的话被另一阵脚步声打断。
这回是从县衙大门方向传来的,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刘铁柱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处,腰间的火铳擦得锃亮,映着月光像条银龙:"大人!
城南张阿婆家的小子发烧,您让我备的退烧药送过去了。
那孩子喝下药就不哭了,他娘抱着药罐首念叨'李青天显灵'。"
李慕白站起身,官靴碾过落在地上的槐叶,发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刘铁柱腰间晃动的火铳,又望向院外晃动的东厂灯笼,忽然觉得这夜色里的每一丝风,都在替他说着那句话——
真正的壁垒,从来不是高墙深院,而是人心。
此时,东厂偏房里,一个番子举着烛火凑近案头的旧账册。
泛黄的纸页上,赫然记着"宣和三年西月,郓城县令李慕白开仓放粮三千石"的字样,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墨香。
他刚要开口,便听见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天,要亮了。
而在县衙外的巷子里,三个黑影正猫着腰往陈府方向跑。
为首的那个怀里揣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小的受陈府赵管家指使,夜入县衙行窃..."月光照在纸角的指印上,像朵即将绽放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