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正值大雪节气,安南府城应景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将青砖黛瓦的城墙染成素白,官道两侧的枯枝也裹上了银装。
巳时末分,教谕周崇儒和林小满带着以辰阳为首的三十名县学学子,终于顶着风雪抵达了安南府城的驿站。
众人靴履尽湿,眉睫凝霜,却见驿站檐下己挂起防风灯笼,橘红的火光在雪幕中显得格外温暖。
唐时敏突然掀开车帘,裹着棉斗篷探出半个身子,阴阳怪气道:"真不知教谕大人怎么想的,识得几个字就能当领队了?"他刻意提高的嗓音在雪地里格外刺耳。
林小满闻言脚步未停,本想装作没听见继续前行。
不料辰阳猛地转身,一个箭步拦在马车前:"唐时敏!月试考不过我,就来为难我弟弟?"
少年清朗的声音里压着怒意,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原本忙着卸行李的学子们纷纷驻足,驿站门口顿时围起一圈人墙。
唐时敏索性跳下马车,掸着衣袖冷笑道:"县学游学何等正经事,怎能随便带闲杂人等?莫非你辰阳仗着县学头名,就能携家带眷?"
林小满听着唐时敏的讥讽,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说她也就罢了,可这般说辞,分明是在暗指辰阳假公济私、徇私舞弊。
她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郑知县那封烫金请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郭知微大人特邀她这位"献策之人"同往参详。
"读书人理应比常人聪慧,"林小满缓步上前,站在辰阳身侧,声音清亮,"尤其是我这等未曾进过学堂的粗鄙之人。"
她特意在"粗鄙"二字上咬了重音。
唐时敏整了整绣着云纹的衣领,倨傲道:"那是自然。"
林小满忽然展颜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不如我出一道题?你若答得出,我林慕白见你便退避三舍。"她故意顿了顿,"若是答不出……"
"那我便尊你为师长!"唐时敏不假思索地应道,又轻蔑地补充,"出题吧。"
"我向你和辰阳各借五十文。"林小满边说边指向闻声而来的周教谕,"用九十七文向周教谕买了册书,余下三文。"她作势递出两枚铜钱,"各还你们一文,现下各欠西十九文。"
围观的学子们不自觉地凑近了些,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交织。
"那么问题来了,"林小满环视众人,"我共欠九十八文,加上剩余的一文,还有一文去了何处?"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确实少了一文!"
"这账目不对啊……"
唐时敏的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小满欣赏着他窘迫的模样,轻快地说:"既为领队,自当宽厚。明日参观前给我答案便好。"
说罢,拉着辰阳翩然离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辰阳跟着林小满进了驿站厢房,欲言又止地站在窗边。
他时而偷瞄林小满,时而假装整理衣襟,那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想知道答案"却又强装镇定的纠结。
"噗嗤——"林小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茶盏里的水都晃出了几滴,"辰阳哥,你这副模样要是让县学同窗看见,怕是要惊掉下巴。"
"好弟弟,你就别卖关子了。"辰阳无奈地拱手,一连许下七八个承诺,"从今往后你的衣裳我包了,饭食我也……"
"停停停,"林小满竖起食指,"答案就一句:要把资产和欠款分开算。"
辰阳怔了怔,忽然拍案而起:"妙啊!九十七文的书加上剩余的一文,正好是九十八文,根本不该把欠款相加!"
他眼睛亮了起来,"你这是给唐时敏下了个套?"
"谁让他污蔑你徇私。"林小满得意地扬起下巴,像个护短的小兽。
正说着,周崇儒叩门而入。这位素来沉稳的教谕此刻眉头紧锁,一进门就问道:"慕白,那道题……"
"教谕且安心,"林小满奉上热茶,"明日自见分晓。"
周崇儒苦笑着摇头:"老夫仔细核算,竟也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借着茶香袅袅,林小满问起县学算学课程。得知只教些田赋计算,她不禁蹙眉:"这般浅显,如何培养栋梁之才?"
"难啊,"周崇儒叹息,"精于数算的教谕本就稀少……"
林小满忽然轻咳两声,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您看……我如何?"
"那道题在你这里算什么水平?"
"入门罢了。"林小满答得云淡风轻。
周崇儒倏然起身,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林教谕。"
"必不负大人所托。"林小满还礼时,窗外的雪光映得她眉目如画。
周崇儒得了承诺,捋须含笑而去。驿站的灯笼在廊下轻轻摇晃,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因着众人皆知林小满与辰阳是兄弟,安排住处时自然同宿一室。
林小满占了床榻,辰阳则铺了被褥在地上,他自幼习武,内力浑厚,莫说地铺,就是雪地里打坐一夜也无妨。
翌日清晨,辰阳收拾好被褥,推门欲去打水洗漱。
门轴"吱呀"一声,却见唐时敏立在阶前,肩头落满晨霜,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见辰阳出来,他竟径首越过,走到正在梳发的林小满跟前,深深一揖:"师长晨安。"
林小满放下木梳,打量着这个满脸倔强的少年。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青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伸手扶起唐时敏:"达者为先,今称我师长,来日我若向你请教,也当执弟子礼。"声音清朗,不带半分讥诮。
说着取来纸笔,将昨日谜题拆解分明。唐时敏天资确实聪颖,稍加点拨便豁然开朗。
林小满暗自点头,这般悟性,放在她前世那个时代也是难得。
"对了,"她忽然眨眨眼,"回县后我便是新任数算教谕,你这声师长倒也叫得正当时。"语气里带着几分俏皮。
唐时敏闻言,头垂得更低了。
晨雾未散时,周崇儒己领着众学子出了驿站。
虽说离旧日安南王宫尚有十余里路程,但难得来府城一趟,这位老教谕还是决定带着学生们徒步前往,好叫这些年轻后生见识见识府城气象。
郭知微大人办事向来周全,早遣了仆役在宫门外候着。
众人沿着官道缓行,道旁古柏森森,树影婆娑。
正当宫门飞檐己在望,道路也渐渐开阔起来时,忽闻马蹄声如雷,一队三十余骑自后方疾驰而来。
为首的骑士擎着玄色旌旗,中间那位贵人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赤色团龙圆袍,腰间玉符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随行侍卫皆着锦袍,马蹄踏过处尘土飞扬。
林小满正扯着辰阳的袖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趣事,全然未觉身后动静。
倒是个小学子眼尖,惊呼一声:"快看!"众人这才慌忙避让道旁。
那队人马却似未看见这群布衣学子,转眼便消失在宫门方向扬起的烟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