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的响水村边缘，稻浪翻滚，一片金黄。
社学、县学的学子们都放了假，纷纷回家帮忙农事。
林小满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泥泞的田埂上，身后跟着辰阳和十几个村民。他们刚刚收割完新开垦的二十亩水稻，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又忙着移栽油菜苗。
辰阳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好不容易从县学回来一趟，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净被你拉着当苦力。"
林小满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论年纪你比我大，论身高你比我高，怎么也该是你给我做饭吧？"
她甩了甩沾满泥巴的手，"再说这一个月我忙着育苗、工坊的事，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
辰阳蹲下身帮她扶正歪倒的幼苗，故意拖长声调："是是是，我们林学子心系百姓，要做个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的活圣人。"
"这倒不假。"林小满突然凑近，沾着泥点子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辰阳的脸，"环境好了，咱们的日子才能更自在。"
她狡黠地眨眨眼，"不过嘛，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得，又要卖关子。"辰阳宠溺地摇头，顺手帮她捋了捋散乱的鬓发，"这次又折腾什么新鲜玩意？我看这苗子挺特别。"
林小满举起一株油菜苗："托高裕承从淮州购买的，那边遍地都是，算不得新鲜。"
"那费这功夫种它作甚？"
林小满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发现没有？安南人个头普遍比淮州人矮小。"
见辰阳皱眉盯着她脏兮兮的手，她也不恼，晃着菜苗道："这宝贝能榨油！你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那你从前吃什么？"
辰阳神色突然恍惚："记不清了......"
"算了算了。"林小满摆摆手，"安南人做菜不是水煮就是清蒸，等明年收了菜籽，我亲自下厨给你炒几个小菜。"
辰阳望着整片甘蔗田，质疑道："全村都种了甘蔗，就这二十亩地能榨几斤油？"
"华安县可大着呢！"林小满眼睛亮晶晶的，"再说整个安南又不是只种甘蔗。油稻轮作最养地，对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新来的县丞叫什么来着？"
"宋清晏。"辰阳答道，"周崇儒大人说是新科进士。"
"进士好啊！"林小满笑得像只偷到鱼的小猫，"推广油菜种植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正适合交给年轻有为的宋大人去办。"
辰阳望着她沾满泥巴却神采飞扬的脸庞，只能无奈地笑着摇头。
"总算栽完了。"林小满望着整齐的油菜苗，眉头却微微蹙起，"可这速度还是太慢。要不……我们改养猪吧？"
辰阳差点被水呛到："养猪？"
他指着远处李婶家的方向，"你瞧瞧她家那两头猪，去年产了六只崽，死了西只，剩下两只瘦得跟猴似的。养一年还不到一百二十斤，卖掉之后连本钱都没收回来。"
林小满若有所思地咬着碗沿："当真这么差？走，去看看。"她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草屑的裤腿。
李婶家的小院里，两个孩童正在玩泥巴。
见林小满来访，李婶连忙用围裙擦着手迎出来："慕白！我正想找你呢！"她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指，"上回遇见你哥，还说起这事……"
林小满仔细检查了猪圈。两头母猪毛色暗淡，见到生人也不起身，只是懒洋洋地哼了几声。
她蹲下身，用手指丈量猪的腰围，又查看了食槽里的残渣。
"李婶，"林小满突然开口，"这两头猪我买了。"
见李婶瞪大眼睛，她补充道："不过我院子小，还得麻烦您继续养着。每年给您一两银子的饲养费。"
辰阳会意，立即回家取来三两银子。李婶颤抖着接过，眼眶泛红："这……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林小满笑着摆手，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的山峦。
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帘，在院中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辰阳坐在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你花三两银子买下那两头病猪，总该告诉我缘由了吧？"
林小满正在井边打水洗手，闻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你可知道大乾朝为何灭亡？"
她弯腰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朱"字，"就因皇室忌讳'朱'与'猪'同音，竟颁下禁养令。"
"这事我倒是听周教谕讲过。"辰阳若有所思，"永昌三年诏令，民间私养猪者流放三千里。"
"正是！"林小满的树枝狠狠划过地面，"百年禁养令导致猪种几乎绝迹。后来大昭异族虽废除此令，却无人重视育种。"
她扔下树枝，掰着手指数道，"如今安南的猪，不是体弱多病，就是生长缓慢，这都是种类太少，近亲繁殖的恶果。"
辰阳眉头紧锁："就像……表亲通婚？"
"聪明！"林小满眼睛一亮，"猪的遗传与人极为相似。若世代近亲交配……"她突然压低声音，"轻则体弱多病，重则生出三只手的娃。"
"荒谬！"辰阳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茶盏，"猪与人怎能相提并论？"
林小满不慌不忙地擦拭溅湿的衣袖："你想想，人能吃的，猪是不是都能吃？"
她转身走向灶台，没注意到辰阳瞬间惨白的脸色，"明日我去趟县衙，这育种改良的事……"
暮色渐浓，辰阳盯着地上那个被踩模糊的"朱"字，青砖缝隙间的泥土将字迹啃噬得支离破碎。晚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呜咽，却盖不住他胸腔里翻涌的苦涩。
次日巳时，林小满来到县衙。
朱漆大门前，她正巧遇见一位身着绸缎的年轻男子从唐文启的办公厢房出来。
男子约莫二十三西岁年纪，面如冠玉，腰间悬着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来得正好！"唐文启快步迎上前来，"慕白，这位是新到任的县丞宋清晏宋大人。"
他转向年轻男子，"宋大人，这位就是下官常提起的林慕白，郑大人对他颇为赏识。"
林小满连忙躬身行礼："草民见过宋大人。"
宋清晏拱手还礼，动作行云流水般标准："久仰林公子大名。"他声音温厚，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正巧草民有些种子的事要请教唐大人，"林小满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若宋大人也能一同参详，那就再好不过了。"
三人重新回到唐文启的书房。窗边的紫檀木案几上摆着几卷摊开的账册，一缕檀香从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
"是这样的，"林小满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草民托商队从淮州带回些油菜种子，己在响水村新垦的二十亩田里试种了。"
唐文启捻着胡须："这油菜……作何用途？"
"可是能榨油的油菜花？"宋清晏突然开口，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林小满惊讶地挑眉："宋大人竟识得此物？"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年轻官员，发间那支羊脂白玉簪少说值上千两银子，这般富贵出身的公子哥竟懂农事？
"本官曾在江州农庄小住，"宋清晏解释道，"不过此物在安南能成活吗？"
"正在试种，"林小满搓着粗糙的手指，"若顺利的话，水稻秋收后，正好接茬种油菜，两不耽误。"
宋清晏抚掌赞叹："妙计！如此一来，亩产可增三成不止。"
"正是此理！"唐文启也连连点头，"咱们县的水田向来只种一季稻……"
三人相视而笑，仿佛己经看见金灿灿的油菜花海。
见气氛融洽，林小满又压低声音道："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宋清晏端起茶盏。
"村里的猪种近亲繁殖多年，长得慢又易病。若能引进些江州黑猪改良……"
唐文启猛地拍案："好主意！可惜……"他颓然摇头，"下官在江州并无门路。"
林小满正要叹气，却听"啪"的一声——宋清晏将茶盏重重放下："此事包在本官身上！江州知府与家父有旧。"
林小满悄悄冲唐文启眨了眨右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她转身对着宋清晏深深一揖，声音里满是夸张的崇敬："县丞大人果然威武！"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宋清晏摇扇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
唐文启扶额叹气，手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这位新来的县丞大人怕是还不知道，林慕白最擅长的就是给人下套。
方才那番关于猪种的议论，分明就是等着有人自告奋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