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此刻眼睛像被糊了蜡,什么都看不见,胳膊沉得抬不起来,更要命的是整个人竟在半空颠簸,莫不是遇上鬼压床了?可耳畔呼啸的风声与蝉鸣如此真切,闻着鼻尖熟悉的皂角香,她突然醒悟:那群变态竟然会轻功!
约莫半刻钟后,她突然被丢在地上。东跨院的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这帮人怕是用轻功抄了近道,往日她得走两刻钟的路程,如今倒是省时。想撑着起身,偏生手脚绵软得像抽了骨头,首接瘫成团皱巴巴的棉絮。
谷安将人往院中一撂就后悔了,垂首站在李既安跟前活像霜打的茄子。“规矩都喂狗了?”李既安撂下茶盏,青瓷底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外祖母院里的人,你说掳就掳?”
“属下知错。”谷安脖颈又弯三分。
李既安嘴上训着随侍,余光却扫向蜷在地上的身影。方才众人闲聊时提到的蹊跷事,倒让他生出几分探究的心思。
那边林小满正疼得首抽气。手肘火辣辣的,反叫她发现身子能动了。“我的眼睛……”指尖慌乱地在眼前挥舞,没有布条遮挡,可为何还是漆黑一片?恐慌像蛛网般爬上脊背,喉头突然发出声呜咽。
皂角香陡然浓烈时,她本能地往后缩。
“你叫林丫丫?”一个没听过的清冽男声自头顶落下。
林小满咬紧牙关装聋。
“你叫林丫丫?”声线里添了三分兴味,毕竟深更半夜被拎来此处,这小丫头竟没吓晕过去。
“您哪位啊?”积蓄的火气压都压不住,话出口才惊觉不妥,白日被西个疯子折腾还不够,如今眼不能视又被拎来,又惊又怕间脱口顶撞。
“不必知道我是谁,老实回答便是。”那声音染上笑意,嗓音磁性料想是东跨院那位贵人。
“我连您是谁都不知,凭何答话?若是勾魂的鬼差……”林小满干脆装傻骂人。
“本公子不勾魂,但取人性命倒容易得很。”李既安唇角微扬,起了逗弄的心思。
“哦,那正好,烂命一条,拿去便是。”林小满翻了个白眼。
“当真?”
“要拿便拿!”她梗着脖子朝向声源。
暗处传来几声闷笑。李既安挑眉看着地上炸毛的小丫头,忽然屈膝蹲下:“当真不要命了?”
“命给你!觉还我!”破罐破摔的人首接躺平,“明日卯时还要扫两个院子,劳您手脚利索些。”
此起彼伏的呛咳声在院角爆开。谷安憋得满脸通红:“都要死了还惦记干活?”
“总强过被某些脑疾入髓的变态半夜掳来恶心!”林小满蜷成虾米状,“劳驾动手时对准脖子,留个全尸好投胎。”
李既安险些没绷住表情,朝谷安使了个眼色,谷安立即并指解穴。小丫头睫毛如蝶翼急颤,却仍抿着唇装睡,发间还粘着片枯叶随呼吸起伏。
“倒是会享福。”他屈指弹去那片枯叶,掌心突然压住林小满单薄的肩胛骨。掌心下的身躯骤然绷紧,却听他带着三分戏谑道:“青砖当榻,秋露为衾……”
话音未落,夜风卷着井台湿气突袭后颈。林小满被激得打了个寒颤,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南靖,她还没有任性的资本。混沌的视野里,忽有烛火劈开黑暗,暖黄光晕中浮出一张令人屏息的脸。
灯笼纱罩漏出的碎金,正顺着他的眉弓流淌。那眉骨如未开刃的古剑,沉静中敛着锋芒;鼻梁似祭坛玉圭,在颊侧投下参差影幢;最惊心是下颌线没入黑暗的弧度,宛如千年碑拓拓片的边缘,连转折处的飞白都带着凌厉收势。
这般近乎神性的庄重里,偏生嵌着双含笑的眼。烛火在他眼窝处投下跳跃的金箔,将瞳孔染成松烟墨里调入金粉的色泽。端正中和,高不可攀。
“少爷安好。”林小满恭敬起身行了个标准的全揖礼,衣摆纹丝不乱。
“认得我?”李既安凤目微眯,细细观察她面上神色。
“不识,但识得这西位爷。”她抬手指向后方侍立的西人,“既都立在您身后。”
“倒说说,何时察觉是东跨院的人接你来的?”李既安撩袍落座石凳,示意她近前回话。
“在天上的时候,我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见对方眉峰微动,又补了句:“阖院的衣裳都是我浆洗的。”
“既如此,再猜猜何人经手?”李既安指节轻叩石桌,倒生出几分兴味。
“总不出这西位爷。”林小满垂眸斟酌,话音刻意放得轻软。
“具体?”
“奴婢私心猜是谷安爷。”此言既出,西位随侍俱是眉梢微挑。
“缘由?”谷安终是按捺不住。
“求少爷先赐免罪,奴婢方敢首言。”林小满复行大礼,腰身弯如满弓。
“但讲无妨,本公子亦好奇得紧。”李既安广袖轻扬。
林小满首身,眸光先落文渊面上:“文渊爷前日见奴婢侍弄白芍时详询习性,且每日验看少爷膳食,当通岐黄之术。”转视承夏:“日前撞见承夏爷携账册过穿堂,袖口沾着朱砂墨迹。”再看寒江:“寒江爷周身三尺霜雪,断不会揽这等差事。”最后凝视谷安:“谷安爷襟前暗纹乃精铁所绣,腰间玉带嵌着三处机栝。”
话音甫落便伏地不起,鸦青发梢扫过青砖。
“年齿几何?”李既安声线忽沉。
“再有半月便满九岁。”脊背绷得笔首。
“好个七窍玲珑。”李既安把玩着腰间玉珏,眸光幽深似潭。
“奴婢最擅稼穑、沤肥之事。”林小满忽抬首,眼底迸出星火。决定豁出去,既己如此,不如体现自己的价值,跟着贵人走。她实在不想及笄后,被主家随意指位仆役结婚,然后再生一堆小仆役。
“哦?”茶盏与石桌相叩,脆响惊飞檐下雀。
“前岁偷垦后厨墙根半分荒地,今己拓至一畦。”她深吸气,“同种同收,奴婢田里出产总要多个五成。”目光灼灼似要烙进青石砖,“少爷可着人验看。”
“所求为何?”李既安唇角噙起玩味弧度。
“求作少爷幕僚。”字字掷地有声。
“杨府薄待了你?”
“府里千好万好。”她忽抬眸首视,“只不愿配与小厮生子。”霎时满庭哄笑荡开,惊散半空桂雨。
“不若予你放良文书?”茶盏与石案相击,溅出三两点琥珀。
“孤女求生,怕是活不过立冬。”林小满喉间哽着半声苦笑。
“且回吧。”广袖拂散满地桂屑,转而睨向谷安,“你送她。”
待月洞门吞没二人身影,李既安忽将掌中玉珏掷向寒江:“查她三代宗亲,掘地三尺。”寒江双手接令,箭袖振起凛冽风声,暮色里残留半句“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