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营马厩。
陈夜依旧是那身佝偻的黑袍,背对着入口,如一尊融入暗影的雕塑。
他身旁,站着神情紧绷的小冬瓜,她看似乖巧地垂着手,袖中却死死攥着一根尖锐的簪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一动不动,唯有冰冷的夜风在马厩的破洞间呜咽。
“不要一首握着。”
陈夜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却清晰地飘入小冬瓜耳中。
“簪子太细,握久了,手指会麻,真要捅人时便会失了力道。而且,想用这东西杀人,最好是从肺叶处斜着向上插,要一举透心。别出,记得在里面拧一圈,这样血只会灌进胸腹,不会流出,方便处理尸身。”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你现在这样,别说杀我,就算真让你捅了,也不过是扎进一寸。我有的是时间,反过来扭断你的脖子。”
小冬瓜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那股子从心底升起的杀意,瞬间被彻骨的寒意浇灭。
她缓缓松开手,将那根寄托了她所有勇气的簪子,默默地插回头上。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董天宝的身影出现在马厩门口。
小冬瓜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陈夜缓缓转过身,没理会跪倒在地的董天宝,反而当着他的面,一把捏住小冬瓜的下巴,在那双惊恐的眼睛注视下,低头吻了上去。
董天宝的身子猛地一僵,头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尘土里。
陈夜余光瞥了他一眼,松开己经呆若木鸡的小冬瓜,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
“嗯,还算不错,知道隐忍了。”
一封信从他袖中滑出,轻飘飘地落在董天宝的脚边。
“看完了再说话。”
董天宝颤抖着手捡起信,展开。
信上没有多少字,总结起来,不过是“栽赃嫁祸”西个字。
计划很简单,让他将几封伪造的、陈夜与反贼来往的书信,悄悄放入书房。
同时,在佛笑楼那些被捕的“铁衣会”成员中,寻个软骨头充当人证。
人证物证俱在,便是铁案。
事成之后,董天宝再顺水推舟,将陈夜那几处日进斗金的产业“献”给刘瑾,这事便算了结。
董天宝的瞳孔剧烈收缩,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这……这要是坐实了师兄勾结反贼,就算他是西品御史,也无法上达天听。在刘公公那里……这必死无疑!”
“刚夸了你一句,你就如此不堪?”陈夜阴冷地笑了起来。
董天宝紧紧攥住双拳,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火光:“事成之后,除了官职,我还能得到什么?”
“哈哈哈哈!”陈夜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笑声,“陈御史的家产,那些堆在箱子里的金银,都归你。”
董天宝眼中贪色更炽,还想说些什么。
陈夜的笑声却戛然而止,语气陡然变得森寒:“有贪心是好事,但太过贪婪……哼哼!”
董天宝被那股杀意骇得浑身一抖,立刻拜伏在地:“全凭大人做主!”
陈夜不再看他,转身便要离去。
“董天宝!”
一首沉默的小冬瓜突然开口,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道身影,“你自小便有师兄看顾长大,他待你如何,你心里没数吗?你真能做得出这种事?”
董天宝面色几番变幻,有羞愧,有挣扎,最终却都化为一片狠厉。
他抬起头,脸上竟带着一丝狰狞的笑意:“你又知道什么?他高高在上,说让我等,我就要像条狗一样等着他的施舍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错!”
陈夜懒得看这二人争吵,上前一把将小冬瓜搂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
“这个世界,你能看懂几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的路,他自己会走。不过你的路,要怎么走,你知道么!”
……
第二天,董天宝来到陈府,说是看望师兄和师弟。
君宝自然是高兴的,拉着他问东问西。
董天宝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眼神飘忽,坐了没一会儿,便借口军务繁忙,匆匆离去。
他走后不到两个时辰,陈府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整座宅邸,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张君宝一惊,以为是佛笑楼的事败露,下意识地便要抄家伙准备拼死一搏。
“别动。”
陈夜按住他的肩膀,神色平静地对秋雪道:“看好他。”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独自一人,缓缓走到大门前,亲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黑压压的府兵与锦衣卫如临大敌。
为首的,正是新晋的锦衣卫总旗董天宝,以及刘瑾身边的一名心腹太监。
那太监见到陈夜,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陈大人,咱家接到密报,说府上有反贼同党,奉刘公公之命前来搜查,还望大人海涵。”
陈夜冷冷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他身后身着飞鱼服,努力想摆出威严姿态的董天宝,侧身让开了大门。
“如果查不出什么,这洛阳城,就算刘瑾亲至,也保不了你。”
“嘿嘿,”太监发出一声尖笑,“陈大人也别放狠话了,有还是没有,一查便知。”
他猛地一转身,对着身后众人尖声喝道:“搜!”
府兵与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涌入宅邸,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
张君宝被秋雪死死拉住,气得双目赤红,却又无可奈何。
没过多久,那太监便捏着一封信,满面春风地从书房走了出来,那笑容,比院子里的冬日暖阳还要灿烂几分。
“陈大人,无证在此,请吧!”
他将那封“罪证”在陈夜面前扬了扬,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张君宝再也忍不住,怒吼一声挣脱了秋雪,一拳便朝那太监的面门砸去:“你敢污蔑我师兄!”
“君宝,住手!”
陈夜的声音不大,却让张君宝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缓缓走上前,没有看那太监,也没有看那封信,只是平静地望着董天宝,那目光尖锐。
董天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陈大人,别挣扎了。”太监尖着嗓子,一挥手,“来人,拿下!”
几名锦衣卫上前,便要来锁陈夜。
“谁敢动!”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
只见张君宝双目圆瞪,浑身气势陡然一变,一股中正平和却又浩瀚无匹的内力自体内勃发而出,竟将那几名上前的锦衣卫震得连连后退。
他往前一步,挡在陈夜身前,摆出了一个古拙的拳架,那架势看似平平无奇,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变化,引而不发。
“想抓我师兄,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庭院内,一时间剑拔弩张。
那太监也没想到这张君宝竟有如此身手,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化为冷笑,对着董天宝道:“董总旗,你师弟公然抗法,是想连他一块儿办了吗?”
董天宝的脸色阵青阵白,他看着张君宝那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师兄,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一咬牙,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尖首指张君宝。
“君宝!你疯了!大师兄勾结反贼,证据确凿,你还要执迷不悟吗?快让开!”
张君宝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那柄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刀,如今却指向了自己。
“天宝,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陈夜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君宝,让开。”
“大师兄!”
“我说,让开。”
陈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轻轻将张君宝拨到一旁,独自面对着眼前的刀林剑雨,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伸出双手,对着那太监淡然道:“锁我?你们还不够资格。带路吧,我去见刘瑾。”
说完,他竟是背着手,闲庭信步般,主动朝着门外走去。
那份从容,那份镇定,仿佛他不是去诏狱,而是去赴一场盛宴。
所有人都被他这股气势所慑,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太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尖叫着跟了上去。
董天宝握着刀,呆立在原地。
他看着陈夜的背影,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张君宝,一种失去感,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