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那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落在陈夜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他眸光微凝，对着身后轻轻摆了摆手。
一名身着寻常布衣，却目光锐利的护卫悄无声息地上前，躬身行礼。
“去查，”陈夜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阴冷，“西城粮食哪家负责，具体到人。这燕京城内，自家门口泼了米都不知道，一群废物！另外，安排覆雨台的人，即刻查清从祁连山到燕京沿途所有关隘、驿站、私路，就算是蚂蚁洞，也给本王掘地三尺，挖出来！”
“是！”那护卫没有半句废话，领命之后，身形一晃，便如水滴入海，瞬间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郭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陈夜这小王爷派头十足，却也霸道得紧。
陈夜这才转向黄蓉，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温和笑意，对着她抱了抱拳：
“多谢黄姑娘提点。这粮食不只是百姓的命根子，如此走私，怕不只是为了赚些差价，背后定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黄蓉嫣然一笑，明眸流转，带着几分狡黠：
“这可是你们金国的事，与我这小女子何干？我不过是瞧不得那些白花花的米粮被糟蹋了罢了。只要百姓能安稳度日，少些饿殍，便是好事。”
“黄姑娘心怀天下，倒让杨康佩服。”陈夜莞尔，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凑近她耳边，带着一丝难辨的复杂情绪，“其实……郭靖有几句话，倒也没说错。”
黄蓉微微一怔，侧头看他，眼中带着探寻。
“我本就是汉人，”陈夜的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如今这身份，确实算得上是认贼作父。”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苍凉，“生育之恩，或许断指可报，但这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那座香火鼎盛的万安寺在喧嚣中透着几分庄严与虚妄。
“而且，”他话音再次压低，只有两人能听清，“我也希望大宋能好起来。只是，如今的朝廷，根子己经烂透了。我亦有我的私心。”
远处万安寺的钟声忽然沉沉撞来，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陈夜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块冰凉的狼首玉佩，眼神悠远。
“金人也好，汉人也罢，于我而言，并无不同。这天下，黎民百姓，何其无辜？他们所求，不过三餐饱暖，一世平安。我想为这天下百姓，博一个‘晴天’。”
他这番话，不似平日里那般带着算计与试探，反而透着一股近乎坦诚的沉重。
黄蓉静静地听着，脸上的俏皮与灵动渐渐敛去，那双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陈夜，眼神复杂。
她自幼聪慧，见惯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也明白人心险恶。
眼前这个“杨康”，他这番话却让她心头微震。
一个“认贼作父”的金国小王爷，却说自己是汉人，说想为天下百姓博一个“晴天”。
这其中的矛盾与野心，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真假。
郭靖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陈夜又在花言巧语哄骗黄蓉，急得抓耳挠腮：
“蓉儿，你别信他！他就是个大骗子！他……”
“这位郭兄，”陈夜头也未回，声音却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耐，“你若是再这般聒噪，扰了黄姑娘的雅兴，休怪本王不念你我父辈那点浅薄的情分。”
郭靖被他那冰冷的语气一噎，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他能感觉到，陈夜不是在开玩笑。
黄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气氛。
她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陈夜的胳膊，笑道：“好啦好啦，杨公子，莫跟这傻大个一般见识。你方才说，这庙会还有更好玩的，是什么呀？”
陈夜见她岔开话题，也不再多言，顺势笑道：
“自然是有的。除了那三百两银子的头香，这庙会里还有不少新奇玩意儿。走，我带你去瞧瞧‘飞钱’。”
“飞钱？”黄蓉果然被勾起了兴趣。
“正是。”陈夜引着她往人群更密集处走去，郭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甘心地跟了上来，只是不敢再随意插话。
只见不远处搭起了一个高台，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台上一名精瘦的汉子，手持一叠纸钞，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纸钞往空中一撒，那些纸钞竟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空中盘旋飞舞，久久不落，引得台下看客阵阵惊呼。
“故弄玄虚罢了。”黄蓉只看了一眼，便撇了撇嘴，“不过是在纸钞边缘涂了些猪鬃细丝，再借着这庙会人多口杂、热气上涌的气流，才能让它们飘得久些。”
陈夜含笑点头：“黄姑娘果然慧眼如炬。不过，这世上许多事情，不都是故弄玄虚么？有人信，便有人能从中取利。”
他说话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人群。
覆雨台的人手己经开始在庙会各处布控，留意着那些形迹可疑的粮商或是消息贩子。
这燕京城，便是他的棋盘。
几人又看了会儿套圈、捏面人，黄蓉对那些小玩意儿兴致缺缺，反倒是对一个卖西域琉璃珠的摊子多看了几眼。
那摊主是个满脸虬髯的胡商，见黄蓉衣着不俗，便热情地推销起来。
郭靖见状，立刻又想掏银子。
陈夜却抢先一步，拿起一串色泽斑斓的琉璃珠，对着阳光细细端详，随后用流利的胡语与那摊主交谈起来。
他语速极快，间或夹杂着几个黄蓉也听不懂的词汇。
那胡商起初还漫天要价，渐渐地额头便见了汗，最后竟是连连作揖，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将那串琉璃珠卖给了陈夜。
陈夜将琉璃珠递给黄蓉，笑道：“这胡商狡猾，想拿劣等货充当上品，被我点破了而己。这串尚可，姑娘戴着玩吧。”
黄蓉接过那串温润的琉璃珠，入手微凉，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她看了看陈夜，又看了看一旁目瞪口呆的郭靖，忽然觉得，这个“杨康”，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得多，也复杂得多。
郭靖涨红了脸，他没想到陈夜还会说胡语，而且看样子比那胡商说得还好。
他只觉得自己在黄蓉面前又丢了人，心中懊恼不己，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
“杨公子，你懂的还真不少。”
黄蓉将琉璃珠在腕间绕了两圈，不大不小，正合适。
陈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行走江湖，多懂一些，总不是坏事。”
他目光转向不远处一个卖字画的摊位，忽然道，“黄姑娘，你看那幅画如何？”
黄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摊位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画中猛虎栩栩如生，气势逼人。
她点了点头：“画虎画皮难画骨，这画匠倒有几分功力。”
陈夜却摇了摇头，缓步走到摊前，指着那画道：“虎乃百兽之王，威猛有余，却少了些灵动。你看这虎眼，虽也凶悍，却失之呆板，少了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气。再看这虎爪，看似孔武有力，实则笔力虚浮，未能尽显其雷霆万钧之势。”
他一番话说得那摊主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陈夜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这画，本王要了。不过，不是因为画得好，而是因为它画得不够好，时时可以警醒本王，凡事不可只看皮毛，更要洞察其内在本质。”
他拿起画卷，转身对黄蓉道：“黄姑娘，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客栈？”
黄蓉点了点头，心中却在细细回味陈夜方才那番话。
这个金国小王爷，一言一行，似乎都带着深意。
今日这庙会一行，让她对陈夜的观感愈发复杂。
他可以是风度翩翩的王府公子，也可以是杀伐果断的上位者；
他能与胡商用异族语言讨价还价，也能对一幅市井画作点评得头头是道。
更重要的是，他那句“为天下百姓搏一个晴天”，虽然不知真假，却像一颗石子，在她心中投下了不小的涟漪。
而那个“认贼作父”的汉人身份，更是让她对这个人的未来，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好奇。
她忽然觉得，这趟燕京之行，或许会比她预想的，要精彩得多。
